自那夜从灵兽园回来后,云倾安静了几天。
她照旧天不亮起身倒夜香,白天砍柴洗衣,晚上蜷在通铺最漏风的位置,呼吸声轻得像只猫。王管事骂她,她就低着头挨骂;同屋的杂役把脏水泼到她刚洗好的被褥上,她就半夜爬起来,默默地把湿透的被褥拧干,蜷在墙角凑合到天亮。
乖顺,木讷,像个没脾气的泥人。
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那股从铁皮猪身上吸来的土灵气,混着血气,被心口那团暗红光芒日夜不停地淬炼、吞吐。细如发丝的暗红灵力在她破烂的经脉里流淌,像最耐心的工匠,一点一点地拓宽、疏通那些淤塞之处。
炼气一层的境界彻底稳固下来,甚至隐隐有向第二层突破的迹象。
力气大了些,五感敏锐了些,夜里视物也能看得更清楚。最明显的变化是饿——不是肚子饿,是心口那东西,总在叫嚣着“不够”。
那天夜里吞下去的两头猪,对现在的魔种来说,只是塞了塞牙缝。
它需要更多。
可灵兽园经了上次的事,看守严了不少,夜里添了两个人巡逻,暂时找不到机会。后山荒林里的野兽倒是还有,但去得勤了,难免惹人怀疑。
得换个法子。
转机出现在第七天。
天阴沉得厉害,铅灰色的云堆在天边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晌午刚过,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,噼里啪啦,很快连成一片雨幕。
杂役院的院子转眼就成了泥塘。
王管事叉着腰站在屋檐下,看着大雨骂骂咧咧:“遭瘟的天!偏赶在这时候下!”她转头,三角眼一扫,落在正抱着柴火往柴房跑的云倾身上,“你!去把西院墙角堆的那些湿柴搬到柴房里!仔细着点,要是淋坏了,仔细你的皮!”
西院墙角堆着的是前几天砍回来、没来得及劈的湿木头,被雨一浇,又沉又滑。平日里这活都是两三个人一起干的。
云倾脚步顿了一下,低低应了声:“是。”
她把怀里抱着的干柴先码进柴房,然后转身,冲进雨幕里。
雨很大,砸在脸上生疼。粗布衣裳眨眼就湿透了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瘦得惊人的骨架。她跑到西院墙角,看着那堆被雨淋得黑乎乎的湿木头,深吸了口气,弯腰去搬。
木头浸了水,死沉。她一次只能勉强抱起两根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地里走,步子踉跄,好几次差点滑倒。
雨水顺着头发、脸颊往下淌,迷了眼睛。她抬手抹一把,继续搬。
柴房里渐渐堆起一小垛湿柴。
搬到第五趟的时候,脚下一滑,她连人带木头摔倒在泥水里。膝盖磕在石头上,钻心地疼。手里的湿柴滚出去老远。
“没用的东西!连个柴都抱不稳!”王管事的骂声穿透雨幕传过来,带着不耐烦。
云倾没吭声,咬着牙从泥水里爬起来,一瘸一拐地去捡那些滚开的木头。泥水混着可能蹭破皮渗出的血,把裤管染得一块深一块浅。
她低着头,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边,看不清表情。
只有垂在身侧的手,指尖蜷了蜷,又慢慢松开。
再忍忍。
还不是时候。
她抱起最后两根湿柴,挪进柴房,和之前那些堆在一起。柴房里光线昏暗,堆满了干柴湿柴,只留出窄窄一条过道。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受潮后的霉味和土腥气。
王管事在门口探了下头,见她搬完了,哼了一声:“堆好了就赶紧出来!把门带上!”
“是。”云倾应着,作势去关门。
就在王管事转身离开的刹那,她目光飞快地扫过柴房角落——那里堆着一些破损的、暂时用不上的旧家具,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歪在那里,上面盖了块脏兮兮的油布。
油布下面,露出一截暗红色的、毫不起眼的木头柄。
那是……劈柴用的旧斧子。之前斧头崩了角,被扔在这里,一直没人管。
云倾心跳快了一拍。
她若无其事地带上门,却留了条缝隙。听着王管事的脚步声远去,消失在雨声里,她才重新推开门,闪身进去,轻轻将门掩上。
柴房里更暗了。
只有门缝和墙壁高处一个小气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天光。雨点敲打着屋顶的瓦片,哗哗作响,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。
云倾走到角落,掀开油布。
下面果然是一把旧斧子。木柄被手汗浸得发黑,斧刃崩了个不小的缺口,锈迹斑斑。但在斧头与木柄连接处的铁箍上,她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暗沉光泽。
不是铁锈。
是……干涸的血。
年岁很久了,渗进了铁器的纹理里,若不是她如今目力远超常人,根本看不出来。
而且,那血迹上,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带着锋锐之意的灵力波动。很淡,淡到几乎消散,但魔种对这类“食物”似乎格外敏感,在她靠近时,传递出清晰的渴望。
这不是普通的牲畜血。
是沾染过修士,或者至少是强大妖兽的血,并且浸染了不短的时间,才能留下这样一缕几乎消散的灵力痕迹。
一把劈柴的旧斧子,怎么会沾上这种血?
云倾没时间细想。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触碰那暗沉的铁箍。
心口处的魔种轻轻一颤。
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暗红灵力,悄无声息地从她指尖溢出,像最灵活的小蛇,钻进铁箍的缝隙,缠绕上那缕即将消散的暗沉血痕。
“嗡……”
极其轻微的震颤。
那缕暗沉的血痕,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,化作比尘埃更细微的暗红光点,被暗红灵力一丝丝剥离、吞噬,然后顺着灵力回流,钻进云倾指尖。
一股极其微弱、却异常精纯锋锐的力量,顺着指尖经脉流入。
很凉。
像细小的冰针,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。
但一进入体内,就被心口魔种散发的温热包裹、熔炼,迅速转化成温顺平和的暗红灵力,汇入经脉。
太少了。
只是残留的一丝丝,眨眼就吸收完了。
魔种传来不满的、意犹未尽的情绪。
云倾收回手,看着那铁箍。上面的暗沉痕迹彻底消失了,看起来就是一块普通的、锈蚀的铁箍。
但她的心跳,却有些快。
这不是偶然。
一把沾染过强大生灵血迹的旧斧子,被扔在杂役院的柴房角落……
要么,是这合欢宗曾经发生过什么,有修士或妖兽的血溅到了这斧子上。要么……就是这斧子本身,或者它曾经的主人,不简单。
无论是哪种,对她来说,都可能意味着——这里,或许还藏着别的、能“吃”的东西。
她开始仔细地检查这个角落。
破桌子,烂板凳,断掉的扁担,豁了口的瓦罐……都是些破烂。她用指尖,或者悄悄探出一缕极细的灵力去感知。
没有。
什么异常都没有。
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,目光落在墙角一堆厚厚的、混杂着泥土和腐烂树叶的垃圾上。那是之前清理院子时扫进来,还没来得及运走的。
魔种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。
很轻,但确实有。
云倾蹲下身,也顾不得脏,用手一点点拨开那堆垃圾。
腐叶,碎瓦,泥块……底下,露出一角暗红色的东西。
她动作一顿,拨开周围的杂物。
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、破旧的布袋。颜色暗红,布料粗糙,边缘已经磨损起毛,还沾着不少泥。看起来就像是哪个杂役不小心遗落,或者干脆丢弃的破烂。
但魔种的悸动,就是从这布袋上传来。
云倾捡起布袋。入手很轻,没什么分量。布料是最劣等的麻布,针脚粗糙。但仔细看,布袋表面,用几乎褪色的暗红线,绣着一个极其简陋的、歪歪扭扭的图案。
像是一朵花,又像是一团扭曲的火焰。
绣工太差,难以辨认。
她捏了捏布袋,里面似乎是空的。但当她尝试着将一丝暗红灵力探向布袋时——
灵力被挡住了。
不,不是挡住。是……被吸收了。
那布袋表面简陋的图案,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,快得像是错觉。而她探出的那缕灵力,像是泥牛入海,消失不见。
云倾眼睛微微眯起。
有古怪。
这布袋,绝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。虽然它的禁制或者封印已经微弱到近乎于无,但确实还在运转,能吸收探知的灵力。
她尝试着,将一缕灵力凝聚在指尖,小心翼翼地,尝试去“撕开”布袋的封口——那里用同色的粗线粗糙地缝着。
就在她的灵力触及缝线的瞬间——
“咔嚓!”
一声轻微的、仿佛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,在她脑海里直接响起。
不是耳朵听到的,是感知到的。
布袋口那简陋的缝线,自行崩断了。
与此同时,一股比刚才从铁箍上吸到的、要浓郁精纯数倍的血煞之气,混合着一缕微弱但精纯的魔道灵力,猛地从袋口散逸出来!
虽然只有一丝丝,但对此刻的云倾和她心口的魔种而言,不啻于饿汉闻到肉香!
魔种骤然变得滚烫,传递出极度渴望和兴奋的情绪。
云倾毫不犹豫,立刻运转那缕暗红灵力,将这一丝散逸出的血煞之气和魔道灵力牢牢包裹、吞噬!
“轰!”
一股比之前吸收铁皮猪气血时更汹涌的力量冲入体内!带着暴戾、阴冷,却又无比精纯的气息!
她闷哼一声,跌坐在地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才勉强稳住身形。
体内经脉传来胀痛感,但更多的是被这股精纯力量冲刷、滋养的快意!心口魔种疯狂旋转,贪婪地将这股力量吞噬、转化,再反哺出更精纯的暗红灵力!
炼气一层与二层之间的那层薄薄屏障,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,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,应声而破!
炼气,二层!
不仅如此,境界还在稳步提升,向着二层巅峰迈进!
云倾闭着眼,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力量,和心口处那团似乎壮大了一丝、光芒也凝实了一点的暗红光芒。
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。
睁开眼,看向手里那个暗红色的破旧布袋。
袋口已经松开。
里面空空如也。
刚才散逸出的,仅仅是残留在布袋最深处、不知被封存了多久的一丝气息。真正的“东西”,或许早已被取走,或许早已消散。
但仅仅是这一丝残留的气息,就让她突破了一个小境界。
这布袋……原本装的,究竟是什么?
而它又为何,会被遗弃在杂役院柴房的垃圾堆里?
她捏着布袋,指尖能感觉到布料粗糙的质感。那个简陋的图案,在昏暗的光线下,显得有些诡异。
外面,雨还在下,哗啦啦的,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。
柴房里昏暗,寂静,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,和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的跳动。
噗通。噗通。
每一下,都伴随着心口魔种同步的、愉悦的震颤。
她低头,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。
掌心依旧苍白,指尖因为刚才的劳作和冰冷,有些发红。
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这双手,刚刚握住了一个秘密,和一股力量。
一个可能指向未知过去的秘密。
一股让她在这泥潭里,能继续往下走的力量。
她把那个暗红色的、空了的布袋,仔细地叠好,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。
布料粗糙,硌着皮肤。
却莫名地,让人心安。
然后,她扶着墙壁,慢慢站起身。膝盖上的伤口还在疼,但比起体内新生的力量,这点疼,微不足道。
她走到柴房门口,透过门缝,看向外面灰蒙蒙的雨幕,和雨幕中模糊的、破败的杂役院。
嘴角,极其缓慢地,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、冰冷的弧度。
雨,好像没那么讨厌了。
她拉开门,走了出去,重新走进滂沱大雨里。
单薄的背影,在漫天雨线中,依旧显得伶仃。
但脊背,却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,都要直。
像一株在暴雨里,悄然扎下了根,开始野蛮生长的野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