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像是泡在馊水里,一天天发烂发臭地过。
云倾还是那个合欢宗杂役院里最不起眼的废物。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倒夜香,白天砍柴挑水洗衣裳,晚上睡在通铺最靠门漏风的位置。谁都能使唤她,谁都能踹她一脚。
王管事骂她“赔钱货”,同屋的杂役把最脏最累的活推给她,就连厨房养的那条瘸腿老狗,见她经过都要吠两声。
云倾全都受着。
低着头,缩着肩,声音细得像蚊子哼,让干什么就干什么。偶尔被推搡得狠了,摔在地上,她就慢慢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土,继续干活。
乖顺得让人提不起劲再欺负。
只有夜里,所有人都睡死过去,鼾声此起彼伏的时候,她才睁开眼。
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瘆人,静得像结了冰的湖,底下却烧着看不见的火。
她轻轻抬手,指尖一缕暗红的气流,比头发丝还细,悄无声息地探出,钻进身旁熟睡的杂役鼻息间——那是白天把洗脚水泼她身上,骂她“晦气东西”的胖丫头。
暗红气流钻进去,绕了一圈,又缩回来。
带回一点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热气。
胖丫头在睡梦里皱了皱眉,翻了个身,嘟囔了句梦话。
云倾收回手,感受着那点热气融入心口那团暗红的光芒里。魔种轻轻颤动,传达出模糊的意念:不够……饿……
她知道。
这点从普通人身上吸来的、驳杂的生命精气,连塞牙缝都不够。
魔种要的是血食,是灵气,是蕴含力量的东西。
可她现在出不去。
杂役院的规矩,未经允许,不得踏出院门半步。院墙高耸,上头还刻着简陋的禁制,防的就是她们这些“低贱货”乱跑。
得想办法。
云倾闭上眼睛,在脑子里把合欢宗外门的地图过了一遍——这是原主残留的零星记忆。东边是弟子居所,西边是传功堂和膳堂,北边是后山荒林,南边……
是灵兽园。
饲养低阶灵兽的地方。那些灵兽攻击力不强,多是用来给外门弟子练手,或者杀了取材料、吃肉。
有灵气。
虽然微弱,但对现在的她来说,是补品。
更重要的是,灵兽园在杂役院西北角,只隔着一道矮墙和一片竹林。夜里守园的,是个嗜酒的老头,喝醉了就睡死过去。
有机会。
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。
三日后,灵兽园跑了一只“火绒兔”。那是一种最低阶的灵兽,毛皮能蓄热,冬天拿来暖手不错。管事发了火,责令杂役院出人去找,找不回来,这个月所有人的灵石份例减半。
杂役院里顿时炸了锅。
一个月就两块下品灵石,攥在手心里能攥出水来,谁舍得少一半?
可火绒兔虽弱,跑起来却快,又钻林子,谁愿意大冷天的出去遭罪?
几个老油子眼珠子一转,目光就落到了角落正埋头洗衣裳的云倾身上。
“喂,那个谁。”一个吊梢眼的瘦高个走过来,用脚尖踢了踢她旁边的木盆,“你去。”
云倾抬起头,脸上还沾着皂角沫子,眼神怯生生的:“我、我不行吧……我怕抓不到……”
“叫你去就去!废什么话!”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啐道,“就你了!找不回来,你那份灵石也别想要了!”
王管事磕着瓜子,在一旁凉凉道:“云倾啊,这可是为院里做贡献。找着了,算你将功补过,找不着……哼,你自己掂量。”
云倾低下头,肩膀缩了缩,细声细气:“……是。”
她转身往院外走,背影单薄,脚步虚浮,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身后传来毫不掩饰的嗤笑声。
“瞧她那德性,能抓着兔子?别把自己丢林子里喂了狼。”
“喂狼更好,省粮食。”
云倾听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只有垂在身侧的手,指尖轻轻颤了一下。
不是怕。
是……兴奋。
后山的林子,白天看着只是荒,晚上就透出一股子阴森。
树影张牙舞爪,风穿过枯枝,发出呜呜的怪响,像什么人在哭。
云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,手里拎着个破竹笼,是做样子的。她没往兔子可能藏身的灌木丛去,而是径直朝着记忆里,靠近灵兽园矮墙的那片僻静林子走。
越走越深。
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割得支离破碎,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吼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云倾停下脚步。
这里离灵兽园已经很近了,隔着一道爬满枯藤的矮墙,能听见里面灵兽偶尔发出的、沉闷的哼哧声。
她放下竹笼,背靠着一棵老树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白雾在冷空气里散开。
心口处,那团暗红的光芒,从刚才开始就在微微发烫,传递出清晰的渴望。
饿。
饿。
墙那边,有“食物”。
云倾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里那点怯懦瑟缩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一片冰冷的漆黑。
她走到矮墙边。墙不高,年久失修,有几处砖石松动了。她伸手,扣住一块凸起的砖,指尖用力。
“咔嚓。”
轻微的碎裂声。
砖石被她硬生生掰下一块。缺口不大,但足够她这样瘦小的人钻过去。
她动作很轻,像只猫,悄无声息地翻过矮墙,落在松软的土地上。
灵兽园比她想象中大。一排排低矮的兽栏,里面关着各式各样的低阶灵兽。空气里弥漫着草料、粪便和兽类特有的腥臊气。
守园的老头蜷在门口的小屋里,鼾声震天,旁边倒着个空酒坛。
云倾屏住呼吸,贴着阴影,快速移动。
魔种的渴望越来越强烈,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牵引。她顺着那感觉,来到最角落的一处兽栏前。
栏里关着的,是“铁皮猪”。一种常见的一阶灵兽,皮糙肉厚,力气大,但行动迟缓,灵智低下,多是用来给初入门的弟子练胆。
栏里有两头,正蜷在干草堆里睡觉,发出呼噜声。
云倾的目光,落在靠外的那头身上。
这头猪看起来比旁边那头瘦小些,气息也弱,肚皮上有道结痂的旧伤——应该是之前哪个弟子练手时留下的。
就它了。
她蹲下身,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,指尖一点暗红微光,若有若无。
然后,轻轻探进兽栏的缝隙。
那暗红微光像有生命,悄无声息地飘向熟睡的铁皮猪,落在它肚皮的旧伤上,缓缓渗了进去。
睡梦中的铁皮猪不安地动了动,哼哧了两声。
云倾额头渗出细密的汗。
她在尝试控制魔种的力量。不是像上次对野猪那样粗暴地“吸干”,而是更精细地、只抽取一部分气血和微薄的土属性灵气——铁皮猪是土系灵兽。
这个过程很危险。稍有不慎,就可能惊醒这畜生,或者被隔壁那头发现。
暗红微光在铁皮猪体内流转。云倾能“看到”,丝丝缕缕淡黄色的土灵气和红色的气血,被剥离出来,顺着那缕联系,缓缓流回她的身体。
很慢。
但很稳。
心口处的魔种像是尝到了甜头,满足地微微发颤,散发出温热。那热流散入四肢百骸,滋养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。她能感觉到,经脉里那股滞涩感,又轻了一点点。
就在她准备收回力量时——
“咔嚓。”
脚下,一根枯枝,被她不小心踩断了。
声音在寂静的夜里,格外清晰。
栏里那头铁皮猪猛地睁开眼!小眼睛里先是茫然,随即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流失和肚皮上的异样,顿时被激怒,发出一声低吼,挣扎着就要站起来!
糟了!
云倾瞳孔一缩,当机立断,不再掩饰,指尖红光猛然一盛!
“吼——!”
铁皮猪的痛吼只发出一半,就像被掐住了脖子,戛然而止。它庞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,淡黄色的土灵气和更多的气血汹涌倒灌,顺着红光冲进云倾体内!
这一次的“进食”,比刚才凶猛十倍!
云倾闷哼一声,只觉得一股蛮横的力量撞进身体,撑得经脉发胀。心口魔种剧烈跳动,贪婪地吞噬着这股力量,反哺出更精纯、更阴冷的暗红灵力。
“哼哧!哼哧!”
隔壁那头铁皮猪被同伴的异样和浓郁的血气惊动,站了起来,赤红着小眼睛,鼻子里喷着白气,猛地朝栏杆撞来!
木制的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!
不能让它撞!声音会惊动守园人!
云倾眼神一厉,不退反进,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,五指成爪,指尖暗红光芒吞吐,精准无比地穿过栏杆缝隙,一把扣住了撞来那头猪的鼻子!
“嗤——”
像是烙铁烫进皮肉的声音。
那猪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嚎,挣扎的力气瞬间小了。云倾右手毫不停歇,暗红气流再次涌出,钻进它的身体。
这一次更快,更狠。
几个呼吸间,这头更壮硕的铁皮猪,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。
两头猪瘫在栏里,只剩下皮包骨头,气息奄奄,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。
云倾收回手,踉跄着后退两步,扶住旁边的柱子,大口喘气。
额头上冷汗涔涔,后背的衣裳也被汗水浸湿了。但体内,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在奔涌。心口魔种像是饱餐一顿,光芒都明亮了些许,散发出的温热,持续不断地冲刷、拓宽着她堵塞的经脉。
炼气一层……突破了。
而且境界稳固,直奔炼气二层。
她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掌心。皮肤下,似乎有暗红的光泽一闪而过。
这就是力量。
哪怕只是最微末的一点,也足以让她在这吃人的地方,喘一口气。
她不敢久留,迅速处理好现场——将两头猪勉强摆成睡觉的姿势,用干草略微遮盖。好在它们没死,只是元气大伤,加上天黑,不凑近仔细看,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。
她又从怀里掏出白天顺手摘的几颗野果,碾碎了汁液,抹在栏杆和地上,掩盖那淡淡的血腥气。
做完这一切,她才拎起空竹笼,翻过矮墙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林子里。
第二天一早,灵兽园就炸了锅。
两头铁皮猪不知怎的,忽然就病恹恹的,喂什么也不吃,趴在那儿只剩出气多进气少。守园老头被管事骂得狗血淋头,自己也纳闷,昨晚还好好的,怎么一早就这样了?
找了懂兽医的弟子来看,也看不出所以然,只说是“急症”,可能染了什么疫病。管事怕传染,赶紧让人把两头猪拖到偏僻处处理了,自认倒霉。
消息传到杂役院,众人一阵唏嘘,倒也没人多想。只当是那老头上心,灵兽病了都不知道。
只有王管事,在听说那猪是“气血两亏,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”的时候,眼皮跳了跳,下意识就看向角落里默默劈柴的云倾。
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,小脸苍白,额发被汗水打湿,贴在脸颊边。劈两下,就要停下来喘口气,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。
王管事看了半晌,摇了摇头。
自己想多了。就这风一吹就倒的废物,还能把灵兽园的铁皮猪弄成这样?怕是连猪栏都翻不过去。
她啐了一口,扭着腰走了。
云倾抡起斧子,继续劈柴。
“咔嚓”一声,碗口粗的木柴应声而裂,断面光滑。
她垂着眼,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、暗红色的幽光。
昨夜吞了那两头猪的大半气血和土灵气,魔种“吃饱了”,反哺回来的力量,不仅让她突破到了炼气一层巅峰,更在悄无声息地强化她的身体。
五感更敏锐了,力气也大了不少。
虽然距离前世的修为,依旧是云泥之别。
但……
这是个开始。
她放下斧子,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。指尖掠过心口的位置,那里,暗红的光芒安静地旋转着,像一颗沉睡的心脏,等待着下一次进食。
饿了吗?
她抬眼,望向杂役院外,那片更广阔的天空。
别急。
她无声地说。
我们会一点一点,把该吃的,都吃回来。
先从这合欢宗开始。
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,映得那双低垂的眼眸,漆黑深邃,不见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