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臭。
这是云倾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念头。
腐烂的稻草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,直往鼻子里钻。她费力地睁开眼,视线里是低矮破败的房梁,蛛网在角落结成灰蒙蒙的网。
“醒了?”
一个粗哑的声音砸过来。
云倾缓缓转头,看见一张蜡黄浮肿的脸。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,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衣裳,正叉着腰站在通铺边,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滩烂泥。
“睡了两天还没死透,算你命大。”妇人啐了一口,“醒了就赶紧滚起来干活!真当自己还是什么千金小姐呢?”
干活?
云倾撑着身子坐起来,脑子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。
不对。
她明明……应该死了。
最后一幕是沈清尘的脸。那个她爱了百年,信了百年,甚至愿意为他抽骨献祭的师兄。他站在天衍宗诛魔台上,一身白衣纤尘不染,眉眼还是那样温柔。
然后,他亲手把她推下了万魔窟。
“琉璃净骨已取,你这身子也没用了。”他笑着说,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,“婉儿胆子小,见不得血。师妹,你最后再替师兄做件事,安安静静地去死,好不好?”
好你娘个头。
云倾闭上眼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疼痛让她清醒。
这不是梦。
她没死成,反而……活过来了。活在这个身体里,这个叫“云倾”的,合欢宗最低等杂役弟子的身体里。
“发什么呆!”妇人一脚踢在床板上,“再磨蹭,今天晚饭也别想吃了!”
云倾抬眼看她。
那眼神太静,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,底下却有什么东西在翻涌,几乎要溢出来。
妇人被看得脊背一凉,下意识退后半步,随即又恼羞成怒:“看什么看!一个五灵根杂质的废柴,还敢瞪我?信不信我——”
“我这就去。”
云倾开口,嗓音沙哑得厉害。
她撑起身下床,脚步虚浮。这副身体太弱了,经脉滞涩,灵气稀薄得几乎感觉不到。记忆碎片涌上来:原主是凡间小商户家的女儿,因为生了张不错的脸,被合欢宗外门采买的管事看上,花十两银子买来。本以为能修仙,结果测出是最垃圾的五灵根,还杂质斑驳,直接扔进了杂役院。
三天前,因为打翻了一盆洗脚水,被管事的女儿——一个外门弟子,随手一道真气打在心口。
原主没撑过去。
她来了。
云倾扯了扯嘴角。
合欢宗。真是……巧啊。
前世她最看不起的魔道末流,如今倒成了她的容身之所。
“还愣着!”妇人的吼声又响起,“去后山砍柴!天黑前砍不够三十捆,仔细你的皮!”
后山是一片荒林。
树木歪歪扭扭地长着,枝桠张牙舞爪。云倾提着把豁了口的柴刀,一步步往林子深处走。
每走一步,胸口都闷痛。
原主就是死在这道暗伤上。那个外门弟子随手一击,对炼气三层的人来说不算什么,但对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,足以震碎心脉。
云倾靠在树干上,喘了口气。
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,在她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。她抬起手,看着这双属于“云倾”的手。
手指纤细,掌心有薄茧,是干粗活磨出来的。
前世那双手,能执剑斩妖,能抚琴引鹤,能……温柔地替沈清尘整理衣襟。
“呵。”
她低低笑出声,笑声在空寂的林子里回荡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森寒。
多可笑。
她为天衍宗出生入死百年,为师门挣下无数荣光。最后他们挖了她的琉璃净骨,说是为了镇压魔渊,为了天下苍生。
结果呢?
骨头刚离体,她那好师兄就好师妹,就迫不及待要她永远闭嘴。
因为知道得太多了。
知道沈清尘和魔修暗中有交易,知道苏婉儿根本不是纯良小白花,知道师门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事。
“天下苍生?”云倾喃喃,“你们也配?”
胸口那股闷痛突然尖锐起来。
她闷哼一声,扶着树干滑坐在地,眼前一阵发黑。不行,这伤太重,再不处理,她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,又要交代在这儿。
可她现在……
毫无修为。
身无分文。
连治伤的最劣等丹药,都买不起。
绝望吗?
云倾闭上眼睛。
不。
比起被抽骨时剥皮拆筋的痛,比起坠入万魔窟时被万魔撕咬的恨,这点痛算什么?
她慢慢吸气,试图调动这具身体里那点微薄到可怜的灵力。
没有反应。
五灵根杂质斑驳,几乎堵死了所有经脉。这样的资质,在修真界就是一辈子做杂役的命。
可是。
凭什么?
凭什么那些害她的人,能高高在上,光鲜亮丽?
凭什么她就要烂在这泥潭里,悄无声息地死掉?
不甘心。
那股不甘心像野火,从心底最深处烧起来,越烧越旺,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点燃。烧得她眼睛发红,烧得她牙关紧咬,烧得她……心口那处暗伤,突然狠狠一抽!
“咳——”
她猛地咳出一口黑血。
血溅在身前泥土上,暗红发黑,带着腥气。
可就在这一瞬间。
云倾愣住了。
心口处,那股几乎要撕裂她的剧痛里,忽然钻出一丝……异样。
很微弱。
像寒冬腊月里,冻土深处,有一粒种子挣破了冰壳,探出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嫩芽。
紧接着,一股灼热从心口炸开!
那热度来得凶猛,瞬间席卷四肢百骸。不是温暖,是滚烫,是灼烧,像有岩浆在血管里奔流。云倾痛得蜷缩起来,额头上青筋暴起,冷汗瞬间湿透了粗布衣裳。
眼前开始发黑,意识模糊中,她“看见”了。
看见自己心口深处,悬着一小团……暗红色的光。
那光极小,不过米粒大,却红得惊心动魄。它缓慢地旋转着,每转一圈,就散发出一缕极细的红色丝线。那些丝线沿着她破烂的经脉游走,所过之处,堵塞的杂质像冰雪遇火,悄无声息地……融化了。
不。
不是融化。
是被“吃”掉了。
云倾清晰感觉到,那些堵塞经脉的杂质,那些让原主沦为废柴的五灵根斑驳灵气,正被红色丝线缠绕、吞噬,然后转化成一种……截然不同的力量。
那力量阴冷、霸道,带着血腥气,却实实在在地,流进了她的丹田。
“这是……”
她嘴唇颤抖。
前世记忆翻涌。她在宗门古籍里见过类似的描述——魔种。唯有在极致怨恨与不甘中死去,又携滔天执念重生之人,方有亿万分之一可能,在神魂深处孕育出的东西。
它以宿主的恨意为食,以仇敌的血肉为养料。
它是诅咒。
也是……新生。
那团暗红光芒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,轻轻一颤。
下一刻,更汹涌的热流爆开!
“呃啊——”
云倾咬紧牙关,把痛呼咽回喉咙。她浑身颤抖,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,抓出五道血痕。可与此同时,她清晰感觉到,胸口那股要命的闷痛,正在飞速消退。
那道震裂心脉的暗伤,在那红色力量的冲刷下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。
不仅如此。
那些原本堵塞得像乱麻的经脉,被红色丝线粗暴地撑开、贯通。虽然过程痛得她眼前发黑,但结果……
她能“看见”灵气了。
不是以前那种模糊的感应,是真实“看见”。山林间飘散的、稀薄驳杂的灵气,正丝丝缕缕地,被她的身体吸引过来。
然后,被心口那团暗红光芒,吞噬,转化,汇入丹田。
虽然微弱得像风中残烛。
但那是实实在在的……
灵力。
她重新拥有了修炼的可能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股撕裂般的灼热缓缓退去。
云倾瘫在泥地上,浑身湿透,像从水里捞出来。她大口喘着气,每一次呼吸,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。
缓了好一会儿,她才撑着身子,慢慢坐起来。
低头,看向自己的手。
还是那双手,沾着泥,有薄茧。
可她知道,不一样了。
一切都……不一样了。
她抬起手,五指轻轻收拢。心念微动,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暗红色灵力,从指尖悄然探出,又迅速缩回。
很弱。
弱得可怜。
但这是起点。
是她从地狱里爬回来,握住的第一把……刀。
“呵……”
她低低笑起来。
开始只是肩膀耸动,后来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癫,在这荒无人烟的后山林子里回荡,惊起几只黑鸦,“嘎嘎”叫着扑棱飞走。
笑着笑着,眼泪就下来了。
不是悲伤。
是痛快。
是终于抓住了一线生机的、近乎狰狞的痛快。
“沈清尘。”
她念这个名字,每个字都像在齿间碾磨过,淬了毒,浸了血。
“苏婉儿。”
“天衍宗。”
“等着。”
她扶着树干,摇摇晃晃站起身。身上的粗布衣裳被汗浸透,又被林间冷风一吹,贴在身上,冰凉刺骨。
可她心里烧着一把火。
一把能把天都烧穿的火。
她弯腰,捡起那把豁了口的柴刀。刀身锈迹斑斑,刃口钝得砍木头都费劲。
可云倾握紧了刀柄。
然后转身,朝林子更深处走去。
不是去砍柴。
是去……找吃的。
那东西在她“看见”的瞬间,传递给她一个模糊的意念:饿。
它需要血。
需要灵气。
需要一切能让它成长的东西。
而这片荒林里,最不缺的,就是……活物。
日头西斜时,云倾拖着五捆柴,回到了杂役院。
数量远远不够三十捆。
管事妇人叉着腰等在院门口,看见她回来,三角眼一瞪,张嘴就要骂。
可话到嘴边,她忽然顿住了。
眼前的少女还是那副瘦弱样子,粗布衣裳脏兮兮的,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边。
可那双眼睛……
太静了。
静得像一口古井,丢块石头下去,都听不见回响。可井底深处,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幽幽地烧,看得人心里发毛。
妇人莫名打了个寒颤。
“王、王管事。”云倾低下头,声音细弱,“我……我实在没力气了,只砍了这些……能不能,先给口吃的?”
她说话时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,肩膀微微发抖,一副受惊小兔子的模样。
妇人这才松了口气。
吓她一跳,还以为这丫头中了邪。看来还是那个废物,估计是今天差点死过去,吓破胆了。
“没用的东西!”妇人唾了一口,“砍这点柴,喂鸡都不够!晚饭没了,滚去把西院的夜香倒了!”
云倾肩膀抖得更厉害,小声应了:“是……”
她低着头,拖着柴往柴房走。经过妇人身边时,一阵极淡的、几乎察觉不到的血腥气,随风飘过。
妇人皱了皱眉,朝她背影看去。
少女脚步虚浮,走一步晃三下,看着确实像随时要倒下。
“怪了……”妇人嘀咕,“哪来的血腥味?”
她摇摇头,没再多想。
一个废物而已,不值得费心。
深夜。
杂役院最角落的破屋里,云倾蜷在发霉的被褥里,睁着眼看屋顶的破洞。
月光漏下来,冷冷清清。
她缓缓抬手,借着月光,看自己的指尖。
白天在那片荒林深处,她找到了一头瘸腿的野猪。那畜生饿红了眼,看见她就冲过来。
她没有躲。
在獠牙即将刺穿她喉咙的瞬间,她指尖那缕暗红灵力,像有生命般钻进了野猪的眼睛。
然后,那畜生就僵住了。
不是死了。
是……枯萎了。
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,庞大的身躯在几个呼吸间干瘪下去,最后只剩一张皮包着骨头,“噗通”倒地。
而一股温热的力量,顺着那缕灵力,流回了她身体。
很微弱。
但真实存在。
血莲魔种……不,现在应该还只是一颗“种子”,在她心口微微发烫,传达出餍足的、昏昏欲睡的意念。
云倾把手按在心口。
隔着皮肉,能感觉到那团暗红光芒的存在。它安静地旋转着,散发出的红色丝线,正一刻不停地、缓慢地改造这具破烂身体。
虽然慢。
但确实在变强。
她闭上眼,脑海里浮现出白天“看见”的那一幕:红色丝线吞噬灵气,转化,反哺。
这能力……逆天。
但必须藏好。
在足够强大之前,绝不能暴露。
否则,等着她的,就不只是杂役院的欺凌了。那些所谓的“正道”,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,把她撕碎,研究,榨干最后一点价值。
就像前世,他们对她做的那样。
“不急。”
她对着黑暗,无声地说。
“我们……慢慢来。”
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。
三更天了。
云倾翻了个身,面朝着墙壁。破屋里还有其他杂役熟睡的鼾声,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和霉味。
这是地狱吗?
也许是。
但对她来说,这是爬出地狱的……第一步。
她把脸埋进潮湿发硬的被子里,嘴角一点点,扯开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。
第一步,先活下来。
第二步,把吃下去的,一样一样,吐出来。
第三步……
她想起沈清尘温柔的笑脸,想起苏婉儿依偎在他怀里、朝她投来的、胜利者的眼神。
第三步,送你们所有人……
一起下地狱。
月光从破洞漏下来,照在她半张脸上。
那双眼眸在黑暗里睁着,清澈,平静,底下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疯狂。
夜还长。
路,也还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