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:漏洞三点钟
林宵在公交站的长椅上醒来时,晨雾正浓。
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。从便利店出来,沿着卡片箭头的方向走了大概两公里,腿就像灌了铅,每抬一次都需要对抗全身细胞对睡眠的渴求。最后他倒在公交站肮脏的绿色塑料椅上,闭上眼的瞬间,意识就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没有做梦。
或者说,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梦。他“看见”的是一些破碎的数据流片段:李引导员那张标准笑容的脸不断放大,最后占据整个视野,嘴角裂开,里面不是牙齿,而是滚动的数字;烂尾楼的疮口像心脏一样搏动,每一次收缩都吐出几枚发光的硬币;自己的右臂在虚空中无限延伸,变成一条由0和1编织的河流,流向某个他不敢看全的巨型结构。
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。
不是通过耳朵,是直接在大脑皮层上“播放”的。音质很奇怪,像老式收音机调频不准时夹杂的微弱人声,又像隔着厚玻璃的呼喊:
“……第九百九十七号……失败……记忆格式化……备用协议启动……”
“……测试体耐受力……临界值……37%……”
“……目标区域……江州……未定义区……污染扩散……”
最后一句最清晰:
“……寻找他。他是不稳定的种子。要么发芽,要么被碾碎。”
林宵猛地睁开眼。
晨雾比睡前更浓了,能见度不到二十米。公交站空荡荡的,长椅另一头扔着个捏扁的啤酒罐,罐口还有未干的泡沫。空气里有股潮湿的、混着汽车尾气和远处早餐摊油烟的味道。
或者说,应该有的味道。
林宵深吸一口气。嗅觉还在,但……钝化了。以前他能清晰分辨出雾水里的泥土气、路边樟树的清苦、甚至某户人家窗口飘出的煎蛋香。现在这些气味被压缩成了一团模糊的“空气质感”,他能感觉到空气是潮湿的、微凉的、有颗粒感的,但具体的味道标签消失了。
第二个代价。
他低头看自己的右臂。袖子遮着,看起来正常,但只要集中注意力,就能感觉到皮肤下那种异物的蠕动感——不是疼痛,是存在本身的不协调,好像这条手臂不是原装的,而是某个粗心的工程师用错误代码临时拼凑的替代品。
黑色卡片在口袋里振动。
他掏出来,倒计时显示:68:14:22。背面浮现出新的文字:
【导航更新】
当前位置:江州新区-三环北路公交站
最近天律宗接入点:江州火车站北广场-地下三层-废弃储物柜区
建议路线:乘坐7路公交车(下一班:6:42)至终点站
警告:避免使用电子支付,避免被公共监控设备持续注视超过15秒
林宵看了看公交站牌。7路车的终点站确实是火车站。
他需要硬币。昨天捡的七块三毛,买泡面和火腿肠花了四块五,找零五毛,现在口袋里还剩三块三毛。公交票价两元,够单程。
还剩一块三毛,可以买瓶水。
或者什么都不买,留着。他不知道天律宗那边什么情况,钱也许有用。
站台电子屏突然亮起,显示时间:6:37。旁边滚动广告:
“新的一天,从微笑开始!检测到您尚未进行今日微笑练习,是否现在开始?坚持打卡30天,可获得‘积极心态’徽章,享受合作商家折扣!”
林宵没理。广告自动播放教学视频:一个3D建模的虚拟人,嘴角以精准的弧度上扬,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。视频标注着“肌肉运动轨迹参考线”和“最佳持续时间:3.5秒”。
7路公交车从雾里缓缓驶来。
车身上涂着鲜艳的广告:“系统优化生活”,配图是一个家庭在虚拟海滩上欢笑,每个人头顶都飘着小小的数据面板,显示着“幸福指数+3”、“家庭关系和谐度+12%”。
车门打开,司机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,正对着后视镜练习微笑——但表情很僵硬,嘴角在抽搐,显然还没掌握“最佳轨迹”。他看见林宵,努力把嘴角又往上提了提:“早、早啊。”
林宵投了两枚硬币。
“扫码也行。”司机说,指了指车门旁的感应区,“今天推广期,扫码支付随机立减,最高免单哦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林宵说。
他走到车厢后半部坐下。车里有六七个乘客,每个人都低着头看手机。空气中有种奇怪的沉默——不是没人说话,而是所有的声音都被收束、管理了。林宵听见前排一个女孩耳机里漏出的音乐声,但旋律每隔几秒就会被一个温柔的电子音打断:“检测到您心率上升,已为您切换至舒缓歌单。建议配合深呼吸练习:吸气,四秒;屏息,七秒;呼气,八秒……”
女孩跟着做了。她的呼吸声规律得像机器。
林宵看向窗外。雾气在缓慢消散,城市逐渐显露出轮廓。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流动着巨大的广告投影,但偶尔会出现撕裂和重影——就像昨天霓虹灯上的血管裂痕,只是规模更大。某个写字楼侧面,一整块广告屏突然黑了三秒,恢复时,原本的汽车广告变成了快速滚动的乱码,然后又恢复正常。
没人注意到。或者注意到了,但习惯了。
公交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。十字路口,一群穿着统一蓝色制服的人正在架设设备。他们胸前有徽章:“城市规则维护办公室-现场修补组”。一个戴着安全帽的技术员,正用一支发光的笔在路灯柱上“绘制”什么。笔尖划过的地方,空气泛起涟漪,像把看不见的裂缝缝合起来。
林宵下意识摸了摸右臂。
那个技术员的手法……和他手臂里那些代码流动的方式,有某种相似性。但技术员的动作是精准、有序的,而他体内的代码是混乱、冲突的。
红灯变绿。公交车启动。
经过路口时,林宵和技术员对视了一眼。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,可能不到三十岁,眼神疲惫但专注。他看见林宵的瞬间,手里的笔停顿了0.1秒,眉头微微皱起。
然后公交车就开过去了。
林宵回头,看见技术员还在看他,手里的笔垂了下来。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设备,又抬头看向公交车方向,嘴唇动了动,似乎在说什么。
没有声音传来。
但林宵读懂了唇语。三个字:
“快离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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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站北广场比林宵想象中更破败。
这里曾是城市交通枢纽,但新高铁站建好后,老火车站就逐渐荒废了。广场地面坑洼,杂草从地砖缝里钻出来。几盏路灯坏了,灯罩里积着雨水和死虫子。只有角落里的自动售票机还在运转,屏幕闪烁着“系统升级中,敬请等待”的字样——已经闪了至少两年,本地论坛上说。
卡片导航指向广场东侧的一个下沉式入口,上面挂着牌子:“地下商场(已关闭)”。铁栅栏门虚掩着,锁链锈断了。
林宵推开门,霉味扑面而来。楼梯很陡,墙壁上的瓷砖剥落大半,露出下面的水泥。应急灯还亮着几盏,发出惨绿色的光。
走到地下二层,视野开阔了些。这里原本是个小商品市场,现在摊位空着,塑料模特横七竖八倒在地上,有的没了头,有的肢体扭曲成怪异的姿势。空气里有股浓重的灰尘味,还有……别的什么。
一种低频的嗡鸣。
很轻微,但持续存在,像大型变压器的背景噪音。随着林宵往下走,嗡鸣声逐渐增强,开始有节奏地起伏,像呼吸。
地下三层。
这里原本是储物柜区和设备间。储物柜大部分被拆走了,只剩下固定在地上的铁架子。设备间的铁门紧闭,门上贴满了封条,最早的日期是五年前。
嗡鸣声就是从设备间里传来的。
林宵走近。封条上印着各种公章:“城市安全管理办公室”、“电力公司”、“消防检查”——但所有封条都被人为撕开过,又粗糙地贴了回去。门缝里透出微弱的蓝光。
卡片在口袋里剧烈振动。
他掏出来,倒计时还在走,但背面的导航文字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的:
【检测到接入点】
【验证身份:临时漏洞管理员-998】
【请将管理卡贴于感应区】
箭头指向门右侧墙壁上一块不起眼的金属面板,面板中央有个卡槽。
林宵把卡片贴上去。
没有声音,但门上的封条突然同时燃烧起来——不是明火,是那种冷焰,火焰是蓝色的,没有温度。封条在几秒内化为灰烬,簌簌落下。
然后门开了。
不是向外开,也不是向内开。门本身像融化了,从固态变成液态,再变成半透明的能量膜,表面泛着水波般的纹路。膜的另一侧,景象扭曲变形,看不清具体是什么。
林宵犹豫了一秒。
身后,楼梯方向传来脚步声。很轻,但节奏稳定,正在往下走。
不止一个人。
林宵深吸一口气,迈步穿过能量膜。
瞬间的失重感,然后是强烈的挤压,好像穿过了一层粘稠的果冻。眼前景象清晰时,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里。
这不是设备间。
是一个……怎么说呢,像手术室和图书馆结合体的地方。房间呈圆形,直径约二十米,墙壁是某种乳白色的发光材料,柔和的光线充满整个空间。墙上嵌着无数个抽屉,每个抽屉都有标签,标签上的文字他看不懂,不是汉字也不是英文,像某种几何符号。
房间中央有一张金属台,台面光滑如镜,反射着天花板上的复杂纹路——那些纹路在缓慢流动,像活的一样。
台边站着一个人。
女人,看起来三十岁左右,穿着简单的深灰色长袍,袖口收紧。头发在脑后挽成髻,插着一根木簪。她正低头看着台面上悬浮的一团光影,光影里快速闪过各种数据和图像。
听见动静,她抬起头。
林宵的第一印象是:她的眼睛太清晰了。不是漂亮,是清晰——虹膜的纹路异常分明,瞳孔深处似乎有微光流转,像装了两个小型的投影仪。
“媒介体-998。”她说,声音平直,没有疑问,只是确认,“比预计时间晚了两小时四十七分。路上遇到阻碍了?”
“公交车等了一会儿。”林宵说。他发现自己能正常说话,但声音在这个空间里听起来很奇怪,有种被“净化”过的质感,没有回声。
女人点了点头,没有追问。她转过身,面对林宵,双手拢在袖子里:“我是墨鸢,天律宗外门执事,负责江州区域的‘异常接纳’。你的情况,系统已经同步给我了。”
她指了指金属台。台面上浮现出林宵的个人信息——不是身份证上的那种,而是更底层的东西:
【个体编码:CZ-734-209-998】
【状态:规则污染(右臂局部,扩散率12%)】
【获得权限:临时漏洞管理员(剩余68:11:05)】
【评估风险等级:中(建议进行深度净化)】
“深度净化是什么意思?”林宵问。
墨鸢没有直接回答。她走到墙边,拉开一个抽屉,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盒。打开,里面是十二根细长的银针,针尖泛着冷光。
“你的右臂,现在是一个‘活体规则漏洞’。”她说,语气像在陈述天气,“它含有原始混乱代码,这些代码正在缓慢改写你手臂的物理属性和存在定义。如果不处理,七十二小时后,当临时管理员权限到期,两个结果:一,漏洞失去控制,彻底爆发,你会在三秒内被分解成基础数据;二,你与漏洞完全融合,成为某种……非标准的规则生命体。后者的概率是3.7%。”
“你们能处理?”
“天律宗的专业就是‘处理’。”墨鸢取出一根银针,“但所有处理都有代价。深度净化的标准流程是:剥离污染部分,用规则稳定的材料替代。对于你,意味着切除右臂,安装义肢。义肢由‘律令合金’打造,可以正常使用,且不会再有污染风险。”
切除。
林宵看向自己的右臂。隔着袖子,他能感觉到里面的混乱代码在缓慢旋转,像一团永远无法平静的漩涡。
“如果我不想切除呢?”
墨鸢停顿了一下。她的眼睛微微眯起,瞳孔里的微光流转加快,像在计算什么。
“你有两个替代选项。”她说,“一,浅层净化。只清除污染最严重的部分,保留手臂基础结构。但残留代码可能导致周期性规则紊乱,需要定期维护。维护费用不低。”
“二呢?”
“二,尝试‘驯化’。”墨鸢说这个词时,语气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,像在提及某种禁忌的实验,“把混乱代码转化为可控的规则工具。理论可行,但实操风险极高。天律宗历史上尝试驯化的案例共一百四十七例,成功九例,失败一百三十八例。失败后果包括但不限于:规则反噬导致全身数据化、意识被代码吞噬成为游荡程序、引发区域性规则崩塌。”
她看着林宵:“我个人建议选一。浅层净化虽然麻烦,但生存率是94.2%。”
“那些成功的九例呢?”林宵问,“他们后来怎么样了?”
墨鸢沉默了几秒。
“其中三例成了天律宗的高级执律者,能够直接修改局部规则。两例在驯化过程中发生不可逆变异,现在被收容在宗门禁地。四例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失去了作为‘人’的自我认知,成了纯粹的规则载体。他们还在活动,但已经不能算活着了。”
金属台上的光影变化,显示出九个人的模糊影像。有的看起来还像人,有的则变成了难以形容的形态——一团不断变换几何形状的光、一个由悬浮文字构成的人形、甚至只是一段在固定路径上循环移动的“概念”。
林宵感到一阵寒意。
不是恐惧,是更深的东西:一种面对完全未知的命运时,本能的抗拒。
“我需要时间考虑。”他说。
“你有时间。”墨鸢把银针放回盒子,“但不多。临时管理员权限是你目前唯一的保护层。一旦到期,系统会重新标记你为‘规则污染源’,届时天律宗将不得不采取强制措施——为了更大的秩序稳定。”
她走到房间另一侧,拉开另一个抽屉,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石板。石板表面光滑,像手机屏幕,但没有显示任何内容。
“这是‘律令基板’。”她把石板递给林宵,“把它贴在你右臂污染最严重的部位,可以暂时稳定代码流动,延缓扩散。持续时间约二十四小时。二十四小时后,你需要做出决定。”
林宵接过石板。触感冰凉,但很快开始变温,似乎在与他的体温同步。
“如果我现在离开呢?”他问。
墨鸢看着他,眼神里的计算意味更浓了。
“你会被追踪。”她说,“系统已经记录你的生物特征和规则特征。天律宗不找你,城市规则维护办公室也会找你。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……更直接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而且,你真的以为,自己走到这里是偶然吗?”
林宵心头一紧。
“什么意思?”
墨鸢没有回答,而是走到金属台边,在台面上操作了几下。光影变幻,显示出江州的地图,地图上有几十个闪烁的红点。
“这些是过去三个月内新出现的规则漏洞。”她说,“其中七个,都在你日常活动路线上。不是你家附近,就是你上班路上,或者你常去的便利店、面馆、公交站。”
她放大其中一个红点——正是林宵租住的那栋楼旁边的小巷。
“这个漏洞出现在两周前,位置恰好是你每天下班扔垃圾的地方。漏洞强度很低,几乎不会对普通人产生影响,但如果你这样的‘潜在媒介体’经过,有一定概率触发共鸣,提前觉醒规则视觉。”
林宵想起三个月前,在卫生间镜子看见自己眼泪变成乱码的那天。那天他确实在巷子里多站了一会儿,因为垃圾桶满了,他等保洁来清理。
“你是说……系统在引导我?”
“系统在测试。”墨鸢纠正,“第九百九十八号,试用装。你知道试用装是什么意思吗?不是‘给你免费试试’,是‘这个版本还不稳定,需要大量测试数据来优化’。你就是那个测试数据。”
她调出另一份记录。屏幕上滚动着数字:
媒介体-001至媒介体-100:基础耐受性测试,生存率7%
媒介体-101至媒介体-300:情绪变量测试,生存率12%
媒介体-301至媒介体-600:记忆剥离效率测试,生存率9%
媒介体-601至媒介体-997:规则污染适应性测试,生存率……
最后一行没有数字,只有一个不断跳动的问号。
“前面九百九十七个人,都是实验的一部分。”墨鸢说,“系统在寻找最优解:如何用最低的成本、最小的副作用,把人类转化为规则修补材料。你是最新一批测试体,测试项目是‘反向污染适应性’——看看当媒介体主动吸收漏洞能量时,会发生什么,能撑多久,有什么利用价值。”
林宵感到胃在收缩。
“所以李引导员是故意的。他激我去捡硬币,激我反抗,都是为了观察我会不会反向吸收漏洞能量。”
“观察,并且记录。”墨鸢点头,“你现在右臂里的混乱代码,对系统来说是珍贵的研究样本。如果你选择切除,天律宗会回收样本,上交系统,换取资源配额。如果你选择驯化,我们就有了一个活体实验场,可以观察混乱代码与人类意识的长期互动。”
她说话的语气始终平静,像在描述实验流程。
“那你们呢?”林宵看着她,“天律宗到底是什么?系统的打手?还是……”
“我们是医生。”墨鸢说,“但这个世界的病太特殊了。规则漏洞是癌症,系统是免疫机制,但免疫机制有时候会攻击正常细胞。我们的工作是在系统彻底毁掉宿主之前,尽可能切除病灶,保留生命。”
“即使要切掉手臂?”
“即使要切掉手臂。”她重复,“因为不切的后果是死亡,或者比死亡更糟。”
房间陷入沉默。只有墙壁上那些流动的纹路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,像无数条蛇在同时爬行。
林宵低头看手里的律令基板。黑色石板表面,开始浮现出淡淡的纹路——不是刻上去的,是从内部透出来的光形成的纹路。纹路的形状,和他右臂皮肤下的代码流动有某种呼应。
“如果我决定驯化,”他抬起头,“你们会帮我吗?还是说,我只是另一个观察对象?”
墨鸢与他对视。
她的眼睛深处,那些微光流转的速度慢了下来,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——而不是单纯计算概率。
“天律宗的教义是维护规则稳定。”她说,“驯化混乱代码,本质上是在创造新的、不稳定的规则。这与我们的宗旨冲突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。
“但教义是三百年前定的。那时候,世界还没有这么多漏洞,系统还没有这么……激进。”
她走到墙边,拉开第三个抽屉。这个抽屉很深,她从里面取出一个陈旧的卷轴,纸页泛黄,边缘有烧焦的痕迹。
卷轴展开,上面是手写的文字,字迹工整到像印刷体,但有些地方被涂改过,旁边有细小的批注。
“这是初代宗主的笔记。”墨鸢说,“他在创立天律宗时,曾设想过第三条路:不是净化,也不是放纵,而是‘共生’。让规则与人相互适应,相互改造,最后达成新的平衡。”
她指着其中一段被划掉又恢复的文字:
“规则如河,人如舟。可顺流而下,可逆流而上,亦可改道开渠。然改道者,需承受决堤之险。”
“但这条思路后来被放弃了。”墨鸢卷起卷轴,“因为风险太高,失败案例太多。宗主本人就在一次‘改道’实验中,引发了区域性规则崩溃,三千人受到影响,其中七百人的存在定义被永久改变——他们忘了自己是谁,忘了语言,甚至忘了‘时间’这个概念该如何理解。”
她把卷轴放回抽屉。
“所以现在,我们只做安全的、可控的、经过验证的事。切除,净化,维持现状。”她看向林宵,“这是为了保护大多数人。”
“包括牺牲小部分人?”
“包括。”墨鸢毫不回避,“包括你,包括前面九百九十七个媒介体,包括未来还会出现的更多测试体。系统的实验不会停止,除非它找到最优解。在那之前,我们的工作是把伤亡降到最低。”
林宵握紧了律令基板。石板的边缘硌着掌心。
“我想看看那些失败者。”他说。
墨鸢挑眉:“什么?”
“前面九百九十七个人。他们被净化之后,变成了什么样子。如果我要做决定,我需要知道最坏的结果具体是什么。”
墨鸢沉默了更长时间。
这一次,她瞳孔里的微光完全静止了,像在经历某种激烈的内部冲突。最终,她点了点头。
“可以。但你需要签署知情协议——观看过程可能引发规则共鸣,加重你的污染。而且,你只能看三个样本。选三个编号。”
林宵想了想。
“第一个,媒介体-001。我想知道最开始是什么样。”
“第二个,媒介体-500。中间阶段。”
“第三个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“媒介体-997。我想知道,在我之前的那个人,经历了什么。”
墨鸢走到金属台前,输入指令。房间的光线暗了下来,墙壁上的纹路开始重新排列,形成三个并排的光幕。
第一个光幕亮起。
画面里是一个年轻男人,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衣服,站在一个类似实验室的地方。他看起来很紧张,手在抖。一个声音在指示他:“请触摸面前的规则裂隙。”
男人伸手。触碰的瞬间,他的身体开始发光,然后……分解。不是爆炸,是像沙雕被风吹散一样,从边缘开始化为细小的光粒。整个过程不到十秒。最后地上只剩下一小堆发光的尘埃。
画面标注:媒介体-001,规则接触测试,耐受度不足,即时分解。存活时间:9.7秒。
第二个光幕。
一个中年女人,坐在椅子上,头上戴着复杂的电极装置。她表情麻木,眼睛没有焦距。屏幕显示着她的脑波图和情绪指数:恐惧、悲伤、愤怒的曲线全部是平的,只有“平静”维持在高位。一个研究员在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