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十七年的夏日,毒辣的日光炙烤着长安的每一寸青砖。
城郊的冰鉴文苑外,暑气蒸腾,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。
苑门内,却仿佛是另一个天地。
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,无声地扑向每一个踏入苑门的人,将那份焦躁瞬间抚平。
国子监祭酒孔颖达须发皆白,身形肃然,立于众人之首,感受着这迥异于外界的清爽,眼中却未见欣喜,只有一丝审视。
他身后的秘书少监颜师古,性格素来耿介,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这位训诂学大家,目光扫过庭院中铺设整齐、明显是新伐的楠木地板,又掠过屋檐上精致的青瓦,终是没能忍住。
“尚书大人。”
“此苑虽雅致清凉,然观其规制用料,所费必巨。”
“修经大会,旨在穷究圣贤微言大义,何须如此奢靡?”
“岂非劳民伤财,徒增物议?”
他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,质问着前来迎候的礼部尚书王珪。
此言一出,孔颖达虽未附和,但询问的视线也落在了王珪身上。
远处,刚刚归国不久的玄奘法师身披袈裟,手持锡杖,沉静的目光中带着探究。
他身侧的上清派宗师潘师正仙风道骨,手持拂尘,神情淡然,似乎对此并不关心,又似乎早已看透一切。
一时间,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王珪身上,等待一个解释。
王珪脸上不见半分窘迫,反而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。
他对着颜师古拱手一礼。
“颜公心系民瘼,真乃士林楷模。”
“然此苑之建,太子殿下实有深意,绝非为奢靡享乐。”
言罢,他侧过身,做出一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“诸位大家,请随我来。”
王珪并未直接辩解,而是引着众人走向一处回廊。
廊下,几块地板已被事先掀开,露出了下方的景象。
并非夯实的土地,而是铺设着整齐凹槽的石道。
石道之中,竟堆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块。
丝丝的寒气,正从石板的缝隙中,幽幽地向上渗透。
“此乃太子殿下所创‘地龙冰道’。”
“冰藏于下,寒气上腾,自足底而生凉意,遍及周身。”
“其妙处在于,冰融之水,可通过暗渠汇入院中池塘,循环利用,无一滴浪费。”
众人闻言,面上皆是惊奇。
随后,王珪又引他们至一处阁楼,抬手指向屋顶。
“诸位请看屋脊。”
只见那屋脊并非完全封闭,而是巧妙地嵌入了一排排带有格栅的陶制管道。
“此乃‘陶甑引风道’。”
“将冰块置于管道入口的特定冰室,夏日热风经此,即变为凉风,顺管道缓缓送入各处厅堂。”
“此苑选址,亦是殿下亲自踏勘,背倚山阴,终日避阳。
建筑布局疏朗,引穿堂风而过,辅以此冰道风管,方得此清凉,而非全赖冰量堆砌。”
一连串的解释,让众人脸上的疑虑稍减,惊叹之色却更浓。
可颜师古依旧没有完全信服。
“即便如此,这满院的冰块,难道不是取自皇家冰窖?依旧是民脂民膏。”
王珪笑了笑,“颜公所言极是,若用窖藏之冰,确为奢靡。”
“但殿下所用之冰,并非取自冰窖。”
“而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将众人引至苑内一处僻静的工坊。
坊内,数名工匠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,不见半分喧哗。
一名礼部小吏早已在此等候,他面前摆放着几样东西:一个大陶盆,一个小陶罐,一袋灰白色的粉末。
在众目睽睽之下,小吏开始演示。
他先在大小盆罐中都盛满清水,再将小陶罐放入大陶盆中。
接着,他打开那只布袋,用木勺将里面灰白色的粉末,缓缓倒入大陶盆的水中,同时不停地搅拌。
“硝石”
王珪特意让小吏将布袋展示给众人看。
“此物名为‘硝石’,非金非玉,乃天地所生之矿物。”
就在他说话间,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。
大盆中的水温急剧下降,盆壁外甚至凝结出了一层白霜。
而盆中那个小陶罐里的清水,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边缘开始,迅速凝结成冰。
前后不过一刻钟,一罐坚冰已然成型。
“砰。”
小吏将冰块从陶罐中倒出,发出一声脆响。
整个工坊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方才还言辞犀利的颜师古,此刻嘴唇翕动,喃喃自语。
“化水为冰……竟非仙术?”
“此硝石……竟有如此神异?”
他的世界观,在这一刻受到了剧烈的冲击。
孔颖达长长地抚着自己的白须,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光芒。
“奇思妙想,利物惠民!太子殿下……竟深谙此等格物致知之道?”
他自从李承乾宣布要进行修经大会,便闭门不出,专心研学,毕竟这件事情做好了,可是可以千古流名之大事,万分准备都不为过。
王珪的声音适时响起,“此物在关中、陇右便有产出,开采提纯,所费远低于窖藏取冰所需之人力物力。”
随后,他指向旁边另一盆浑浊的液体。
“更妙者,此乃融冰后之硝石水。只需置于浅池,借日晒风吹,水分蒸发,硝石复又结晶析出!”
“百斤硝石,循环往复,可用七日以上!其间损耗,不过一二成!”
“殿下严令,制冰所需人力,皆选自工部匠户与东宫仆役,未曾额外征发民夫一人!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记重锤,敲在众人心上。
玄奘法师目露智慧之光,双手合十,由衷赞叹。
“阿弥陀陀。”
“太子殿下此法,以自然之物,解众生酷暑之苦,生清凉智慧之境,实乃大慈悲,大智慧。”
他瞬间想到,此法若能推广,南方那些珍贵的贝叶经卷,便再也不愁因潮湿炎热而毁坏了。
“于译经讲法,善莫大焉。”
一旁的潘师正也颔首微笑。
“道法自然,利物无争。
太子此法,借硝石之性,循阴阳之理,成避暑之功,暗合我道家‘无为而无不为’之旨。
妙哉!”
众人看向这座冰鉴文苑的视线,彻底变了。
这不再是一座奢靡的享乐之所,而是一座凝聚着巧思、智慧与仁心的殿堂。
他们意识到,这位年轻的储君,绝非传闻中那般不堪。
王珪环视一周,见众人神色已然不同,便朗声做结。
“太子殿下有言:‘修经乃千秋大业,当使诸贤身心俱适,方得穷究天人之理。’”
“建此冰鉴文苑,耗非巨万,利在当下,意在千秋!”
“望诸位大家,明日大会,畅所欲言,共襄盛举!”
说完,他再次躬身一礼。
疑虑尽消的众位名宿大儒、高僧真人,带着对太子崭新的认知,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,步入清凉静谧的厅堂。
厅内,文房四宝一应俱全,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凉意,更有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思想盛宴的肃穆与期待。
颜师古走在最后,他伸手触摸了一下冰凉的廊柱,久久无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