密室内的烛火微微跳动,将檀木家具的影子拉得斜长。
空气里,上等武夷岩茶的焦糖香气,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交织在一起。
金家家主金铎面色红润,带着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得意。
他朝着对面的崔弘度长长一揖,声音都透着功成在即的兴奋。
“崔公,裴宣机那厮的全部谋划,在下已经悉数探明。”
“他联合了陈、王、赵三家,想借着东宫的势头,行那构陷排挤的龌龊之事。”
“首当其冲的,便是贵府在郑州的那位别驾,还有卢公在兖州的一位司马。”。
“弹劾的奏章,想必不日便会送入政事堂。”
“清议造势也已在暗中酝酿。”
崔弘度须发皆白,面容清癯,瘦削的手指扶着温热的茶盏。
他只是微微一笑,亲自提随后起紫砂壶,为金铎面前的杯子续上茶水。
“有劳金公费心了。”
崔弘度的声音温和,听不出喜怒,“裴家那个小儿,不过是跳梁小丑。”
“他真以为攀附上东宫,就能撼动泰山?”
“至于陈、王、赵之流,更不过是疥癣之疾,无足挂齿。”
“金公深明大义,能在此刻将实情相告,我崔卢两家,必铭记于心。”
金铎却听得通体舒坦,志得意满地接受着崔弘度表面上的“感激”与“推心置腹”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,在崔卢两家击垮裴氏联盟后,自己作为那个“识时务者”,将如何在新联盟的核心位置上坐收渔利。
又一番客套寒暄后,金铎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。
送走这位兴高采烈的新盟友,厚重的室门无声地合拢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
崔弘度脸上的温和笑容,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抹冰冷的嘲讽,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深沉忧虑。
此时,密室深处的一道十二扇紫檀木雕花屏风后,缓缓转出一个人影。
来人正是五姓七望之一,范阳卢氏的家主,卢承庆。
他面色凝重,眉宇间全无方才金铎在时的那种轻松写意。
“崔公,这金铎,贪婪且短视,实在不足为信。”
“他所说的裴宣机那个计划,虽然多半不假,但我等也绝不可坐以待毙。”
卢承庆走到崔弘度对面,的坐椅上坐下。
他身体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,目光锐利如刀。
“裴宣机背后站着的人,是东宫那位太子殿下。”
“太子这是借着裴家这把刀,要砍我们崔卢两家伸出去的枝蔓,断我们盘踞在地方的根基。”
“此乃阳谋,避无可避。”
崔弘度沉默不语,手指缓缓捻动着一串念珠。
“为今之计,与其跟太子硬碰硬,不如……”
卢承庆的声音更低了,“主动割舍。”
“郑州那位别驾,行事确实有些疏漏,被人抓住了把柄。”
“兖州那个司马,也并非我卢氏的核心人物。”
“既然保不住,不如我们主动‘清理门户’。”
“赶在裴家那份弹劾奏章递上去之前,我们先以家法族规的名义,将他们的劣迹整理上奏朝廷,自请严惩。”
“姿态一定要做足,要让陛下和太子,都看到我崔卢两家的‘大义灭亲’与‘恭顺之心’。”
崔弘度的手指停顿了一下。
卢承庆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继续说道。
“仅仅如此,还不够。”
“这不足以平息太子的怒火,我们还需要献上一份真正的大礼。”
“一份足以转移他视线,甚至能让他龙颜大悦的大礼。”
他伸出手指,蘸了蘸杯中冷掉的茶水,在光滑的黑漆木桌案上,一笔一划,写下三个字。
“魏王李泰”
水迹在烛光下微微反光。
“此獠如今就是秋后的蚂蚱,蹦跶不了几天了。”
“太子与他早已势同水火。”
“这些年,他与他那些党羽在地方上侵占田产,私设关卡,结交不法商贾的那些烂事,你我两家手中掌握的证据,难道还少吗?”
“何不……将这些证据,精挑细选,整理成册,以‘匿名士绅’或是‘受害百姓’的名义,想办法秘密呈送到东宫?”
“或者,干脆让它直达天听。”
卢承庆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兴奋,“如此一来,太子见我崔卢主动割舍枝蔓,又献上铲除李泰这心腹大患的绝佳利器,他的怒火必然可以平息大半。”
“甚至,我们或许能借这个契机,与太子达成某种新的默契。”
“毕竟,我崔卢根基之深厚,不是裴家可以比拟的。”
“太子若想推行大事,难道就不需要我们这种真正有底蕴的世家支持吗?”
崔弘度静静听着,捻动念珠的手指重新开始缓缓拨动。
他的眼中,同样闪烁着精明的光芒。
卢承庆的计策,够狠,也够老道。
良久。
他缓缓点头,一字一顿,“承庆兄所言,深得吾心。”
放下念珠,“郑州别驾、兖州司马的事情,立刻去办。”
“动作要快,姿态要‘诚恳’。”
“至于魏王……”
崔弘度的唇边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,“那些证据,务必整理得铁证如山,条理清晰,要做到能一锤定音。”
“呈送的方式,也要仔细斟酌,既要确保能送到太子手中,又不能显出是我崔卢两家刻意巴结的痕迹。”
“此事,你我各派一名心腹亲自操办,绝不能有任何纰漏。”
最后,他冷哼了一声,看向金铎刚刚坐过的位置。
“至于那个金铎……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。”
“且让他再得意几日。”
“等这场风波过去,他今日所谓的‘告密’之举,自有裴家和陈王赵几家,去好好‘报答’他。”
“贪心不足蛇吞象,终究有他后悔莫及的时候。”
.....
裴府,后院密室。
烛火摇曳,照亮案上摊开的一张山东世家分布图。
裴宣机手持毛笔,在几个府邸位置画着圈圈点点。
“父亲,陈、王、赵三家的态度如何?”裴挽月轻声询问。
“陈家首肯,王家犹豫,赵家要价。”裴宣机放下笔,“倒是金家那个老狐狸,左右摇摆,最是讨厌。”
裴挽月皱眉,“金家在晋州根基深厚,若不能拉拢…”
“谁说要拉拢他们?”裴宣机嘴角上扬,“有些时候,敌人比朋友更有用。”
言罢,他拿起另一支笔,在金家府邸上重重划了个叉。
“而且,我严重怀疑,金家已经倒向了崔卢两家。”
“挽月,你去告诉殿下,就说金家已经暗中投靠崔卢,准备在修经大会上对太子不利。”
裴挽月愣住,“可是…..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
裴宣机站起身,踱步到窗前,“金家既然首鼠两端,就要做好准备。”
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。
“进来。”
一名管事匆匆走入,递上一张纸条。裴宣机展开看了一眼,面色微变。
“父亲,出了何事?”
“崔仁师今日在朝中放话,说有人勾结太子,图谋不轨。”
裴宣机将纸条递给女儿,“看来他们已经察觉了。”
裴挽月看完纸条,咬了咬唇,“那我们是否要…”
“不。”
裴宣机摆手,“既然他们要玩,我们就陪他们玩个痛快。
明日朝会,让王御史准备弹劾卢氏那个刺史。”
“可是证据…”
“殿下早有安排。龙首渠工程中,不少官吏都握有各家的把柄。”
裴宣机冷笑,“崔卢以为他们手干净?”
......
次日,太极殿。
晨光透过雕花窗棂,洒在大殿的汉白玉地面上。文武百官分列两侧,李世民端坐龙椅,威严如山。
“有事启奏,无事退朝。”王全高声唱喏。
御史台王御史出列,手持奏折,声音洪亮:“臣有本启奏!”
李世民微微颔首,“讲。”
“启奏陛下,臣弹劾河北道瀛州刺史卢明善,治河不力,延误春耕,致使百姓流离失所,怨声载道!”
朝堂一阵窃窃私语。卢明善是卢氏旁支,虽非核心人物,但也算卢氏在地方的重要棋子。
侍中崔仁师缓步出列,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。
“陛下,王御史所言,恐有不实。”
崔仁师躬身行礼,“臣近日收到瀛州急报,当地春汛确实严重,但卢刺史调度有方,及时疏导河道,反而减少了损失。”
王御史冷笑,“崔侍中护短心切,可有实据?”
“自然有。”崔仁师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,“这是瀛州各县令联名上呈的感谢状,赞扬卢刺史治河有功。”
“巧了。”
王御史也掏出一份奏折,“臣这里也有瀛州百姓的联名状书,控诉卢刺史治河不力,贻误时机。”
两人对视,空气中火药味十足。
李世民看着这一幕,心中暗自点头。太子这步棋,走得不错。
借裴家之手试探崔卢底线,又不直接下场,进退有据。
“两份文书,孰真孰假?”李世民开口了。
崔仁师和王御史同时答道:“臣所呈属实!”
“既如此。”李世民敲了敲龙椅扶手,“着令刑部与御史联合合调查,一月内查明真相,严惩不贷。”
话音刚落,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。
“陛下,臣有话说。”
众人转头,说话的竟是户部侍郎金德茂。
金德茂是长安金家在朝中的代表人物。
崔仁师眼中闪过一丝意外,随即恢复平静。
“金爱卿请讲。”李世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。
金德茂出列,深深一躬:“臣愿为陛下分忧,主动请缨,前往瀛州实地调查此案。”
朝堂一片哗然。
王御史脸色微变,这个金德茂突然出头,绝非好事。
“金爱卿有此心,朕甚慰。”李世民沉吟片刻,“准奏。
着令金侍郎与御史联合合调查,务求真相大白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金德茂再次躬身。
退朝后,崔仁师主动走向金德茂。
“金侍郎,此次劳烦了。”
金德茂压低声音:“崔公客气,为朝廷分忧,乃臣本分。只是…”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家中老母病重,急需上等人参续命。奈何囊中羞涩…..
且晋洲的盐利...家中家主发话了。”
崔仁师瞬间明白,伸手拍了拍金德茂的肩膀:“金侍郎孝心可嘉,改日定当相助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各怀心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