棋盘上的卒子清扫干净,留下的却是一个个权力真空的黑洞。
东宫,丽正殿。
殿内的烛火将李承乾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射在巨大的龙首渠舆图上。
“殿下,这是臣根据您的要求,从东宫詹事府、太子率府僚属中,拟出的一份名单。”
太子詹事于志宁将一卷竹简,恭敬地呈上。
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忧虑。
李承乾接过竹简,没有立刻展开,指尖在冰凉的竹片上轻轻敲击。
“于卿,你觉得这份名单,赵国公会喜欢吗?”
于志宁的腰弯得更低了,“殿下,赵国公忠于社稷,只要是能臣,想必……”
“能臣?”
李承乾打断了他,语气平淡,“在赵国公眼中,没有背景的能臣,就是孤臣。
没有世家门第举荐的能臣,就是幸进之徒。”
“一群孤臣与幸进之徒,被我这个太子安插在关中要害之地,这不叫举贤,这叫培植党羽。”
于志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这些话,他只敢在心里想,太子却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。
“那……殿下之意是?”
“名单,我用。但用法,要改一改。”
李承乾终于展开了竹简,目光从一个个名字上扫过。
这些都将是未来的班底。
“郑县县令,补杜荷。”
于志宁一怔,“杜荷?前丞相杜如晦之子,被、被陛下斥责,外放为县丞的那个……”
“对,就是他。”
李承乾的指尖,点在了“郑县”那个位置。
“此人耿直,忠于我,郑县是龙首渠的钱粮中转之地,需要一个不会伸手且忠诚的人。”
“泾阳主簿,用……刘仁轨。”
于志宁的呼吸停滞了一瞬。
刘仁轨,一个在折冲府犯了错,几乎要被问斩,最后被李世民赦免,贬为庶民的罪吏。
“殿下,此人……此人履历有污,恐怕难以服众。”
“难以服众,还是难以让那些世家门阀服众?”
“他带兵打过仗,懂算学,也下过地。让他管民夫调配,监督工程用料,没人比他更合适。”
“我用人,不看他的过去,只看他现在能不能用,将来会不会为我所用。”
李承乾将竹简扔回案上,“至于你拟的这些人,全部打散,以太子特使、监察御史的名义,派驻各处,协理政务。”
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。”
于志宁忍不住提醒,“那就给他们一个名正言顺。”
李承乾拿起朱笔,在一份空白的敕令上,写下“署理”二字。
“以东宫之名,奏请陛下,准许这些人‘署理’其职。
待龙首渠工程结束,再论功过,决定实授或罢免。”
“这是……以工代考?”
于志宁明白了。
这的确是绕开吏部铨选,避开与长孙无忌等人正面冲突的最好办法。
“殿下英明。”
“不是英明,是无奈。”
李承乾搁下笔,揉了揉眉心。
“一盘棋,不能只想着吃子,还得想着落子之后,对手会如何应对。”
……
赵国公府。
书房内,檀香袅袅。
长孙无忌正在临摹一幅前朝大儒的书法,笔走龙蛇,心神沉静。
一名管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,将一张小小的纸条放在桌角,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长孙无忌的笔势未停,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,将笔搁在笔洗上,才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张纸条。
纸上只有寥寥数语,记录着太子东宫最新的人事任命。
杜荷,刘仁轨……还有一串他并不熟悉的名字。
他看着那些名字,久久没有言语。
书房内的空气,似乎随着他的沉默,一点点凝固。
站在一旁的幕僚,连呼吸都不敢加重。
“太子,这是在效仿陛下当年啊。”
长孙无忌终于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天策府,文学馆……也是这样,网罗天下寒士,积蓄力量。”
幕僚躬身道,“殿下到底年轻,行事急切了些。
如此大规模安插私人,朝中必然非议四起。”
“不,他一点都不急。”
长孙无忌摇了摇头,将那张纸条放在烛火上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
“他用的全是‘署理’,是试用。
他没有跟吏部争权,只是在办差。
谁能说他错了?”
“他把难题,丢给了我们。”
“陛下既然允了,我们若是反对,就是阻碍龙首渠的国之大计。
若是不反对,眼睁睁看着他把关中腹地,变成他东宫的后院?”
长孙无忌的指节,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镇纸。
“他这步棋,走得比陛下军机处还要狠。”
军机处是明刀,而这些人事任命,是暗中埋下的根。
等人们发觉时,这棵树或许已经根深蒂固,再也拔不掉了。
……
魏王府。
“废物!一群废物!”
“啪!”
名贵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,碎成一片片。
李泰的面孔因愤怒而扭曲,胸口剧烈起伏。
“本王的人,他李承乾说拔就拔了?一个不留!他凭什么!”
府内长史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,头都不敢抬。
“王爷息怒……太子手持陛下金牌,又有东宫卫率相助,我们的人……猝不及防。”
“猝不及防?”
李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,将他拽了起来。
“本王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?连一点风声都收不到吗?”
“是……是纥干承基,他的人封锁了所有驿道关卡,消息送不出来。”
李泰一把将他推开,在书房内来回踱步,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。
地方上的爪牙被拔除,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对龙首渠的掣肘,更断了很大一笔财源。
此消彼长,李承乾的声势,必将一日高过一日。
“不能再等了。”
一个阴沉的声音,从书房的阴影里传出。
只见,一名身形瘦削,穿着灰色道袍的男子,缓缓走了出来。
“王爷,妇人吵架,才一招一式地你来我往。”
“真正的猎人,要么不出手,要么……一击毙命。”
李泰停下脚步,猩红的眼睛看向他。
“杜楚客,你什么意思?”
被称为杜楚客的男子,正是当年随他一同编撰《括地志》的秘书郎之一,杜淹的侄子。
杜楚客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。
“太子不是在修渠吗?修渠,总会遇到些意外的。”
“比如,大雨滂沱,河水暴涨。”
“再比如,有那么一两处堤坝,因为‘用料不精’,忽然崩塌了呢?”
李泰的呼吸,陡然粗重起来。
“这……这会淹死多少民夫?”
“王爷心善。”
杜楚客轻笑一声,“可成大事者,何必在意几只蝼蚁的死活?”
“只要死的民夫够多,民怨够大,就不再是贪腐案,而是天大的惨案。
到时候,物议沸腾,百官弹劾,就算是陛下,也保不住他!”
“更何况……”
杜楚客凑到李泰耳边,声音压得极低。
“太子最信重的那个工部官员,叫什么来着?若是他恰好在巡视河堤时,‘不幸’被洪水卷走……”
“这对太子的打击,想必会很沉重吧?”
李泰的身体,僵住了。
一瞬间的犹豫之后,一种疯狂的兴奋,从他心底涌起。
“此事,你去做。”
“不要留下任何把柄!”
“王爷放心。”
杜楚客躬身一拜,身形再度隐入黑暗,“贫道办事,素来只问结果,不留痕迹。”
东宫,李承乾刚刚收到前方传来的第一份捷报。
新任的官员已经到岗,另一段大渠已经大挖,民心大定,工程进度一日千里。
他紧绷了几日的神经,终于稍稍松弛。
就在这时,纥干承基快步走了进来,神色凝重。
他递上一封密报,“殿下,我们安插在魏王府的人,传出了这个。”
李承乾展开纸条。
上面没有字,只画着两个潦草的图案。
一个,是“水”,另一个,是“毒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