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露殿内,一片死寂,静得让人毛骨悚然。
王全面色惨白如纸,浑身颤抖着,像风中残烛一般跪伏在地,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,不敢有丝毫抬头。
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,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,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:“陛下,那三名试药的死囚,皆已……去了。”
说到这里,他顿了一下,“七窍淌血,死状皆是一般无二。”
龙椅之上,李世民端坐着,他的身形如同山岳一般巍峨不动,宛如一尊石雕。
面庞被阴影笼罩,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,但那股威严却如实质般压迫着殿内的每一个人。
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之色,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。
然而,正是这份平静,比雷霆震怒更让人感到心寒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,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。
在漫长的沉默之后,李世民缓缓地抬起了手,挥了一下。
“知道了。”
“处理干净,退下吧。”
王全如蒙大赦,叩首之后,躬着身子,一步一步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。
殿门缓缓合上,隔绝了外面的天光,只留下香炉里一缕笔直的青烟。
李世民缓缓抬起手,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。
这双手,曾挽起大唐的万里江山,曾批阅过无数决定生死的奏折。
可如今,他却握不住自己的寿元。
那些方士口中的金丹,不过是催命的毒药。
他想起了李承乾那一句“折损寿元”的警告,也想起了那份“摊丁入亩”的惊天之策。
这个儿子,自那一夜后,变得他完全不认识了。
陌生,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。一种让他愿意再赌一次的冲动。
“来人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宣太子。”
......
当李承乾再次踏入甘露殿时,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气氛截然不同。
没有朝臣,没有内侍。
只有高坐龙椅之上的李世民,与殿中央的他。
李世民的目光沉静如水,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。
“承乾。”
“儿臣在。”
李承乾躬身行礼。
李世民没有让他平身,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
“朕若是不在了,你待青雀他们,当如何?”
这个问题,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刃,无声无息地抵在了李承乾的喉咙上。
这不是国策,不是权谋,这是天家最血腥,也最真实的一面。
玄武门前的血,仿佛还未干透。
说宽仁,李世民不会信。
说杀伐,李世民会立刻将自己视作更大的威胁。
李承乾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,却又在瞬间被他全部压下。
他缓缓抬起头,迎上李世民的审视,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。
“父皇,您觉得这天下,有多大?”
李世民的眉峰,微不可察地一蹙。
李承乾没有等他回答,继续说了下去,“在我大唐西南,穿过崇山峻岭,有一个国度。
那里的稻米,一年可有三熟,甚至是四熟,详细情况可以找礼部的人问一下。”
“而且南边有一处名为占城之地,其稻种耐旱早熟,若引来我大唐,关中可岁岁丰年。”
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。
“天下很大,远不止眼前这一隅之地。儿臣以为,与其兄弟阋墙,于内耗费心力,不如将目光放得远些。”
“将我大唐的龙旗,插遍四海。届时,我大唐将人人如龙,打开一个更大更好的全新盛世。”
“魏王不是精力旺盛,喜欢折腾吗?长安城太小,装不下他。
不如让他去为大唐开疆拓土,封王裂土。
岂不比在长安城中,争一个虚名,更有意义?”
甘露殿内,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死寂。
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儿子,李承乾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,但他给出了一个让李世民都无法反驳的答案。
李承乾的胸襟,他的眼界,已经完全超越了皇子间的争斗。
他看到的是整个天下。
许久之后,李世民的嘴角,溢出一丝极淡的笑意,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复杂神色。
“你那份修经大会的奏折,朕看了。”
“想法不错。”
“龙首渠试点若是成了,你便写个章程,让工部去办。”
“但这修经大会,朕决定由你来主持。”
李世民的声音沉了下来,带着决断。
“还有,魏王提的那个考课黜陟法,也一并交给你去推进。
朕把安抚士子的笔,和整顿吏治的刀,都交给你。
朕要看看,你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。”
李承乾心中剧震,这是……托付?
他将心中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,深深一拜。
“儿臣,遵旨。”
李世民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态,“退下吧。”
李承乾躬身后退,走出了甘露殿。
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,他却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。
李世民,正在将权力,一点一点地交到他的手上。
这位千古一帝的身体,恐怕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。
不行!
李承乾攥紧了拳头,现在还不行,李世民还必须活着。
军机处、内阁、六部权责划分……这些足以动摇国本的政体改革,非他这位威望盖天的君王不可推行。
还有许多的改革,需要李世民去动一动,撬开一条缝。
否则,到时候若是自己这个新君上位,没有三五年的功夫稳定朝局,根本动弹不得。
要改革,必先集权。
李世民这把最锋利的刀,必须再为大唐所用几年。
“关于军机处,内阁,地方军政分离制度该递上去给李世民了。”
......
殿内,李世民缓缓从龙椅上站起。
他想走到窗边,看看外面的天,喉头却猛地一甜,一股腥气直冲而上。
“咳……咳咳!”
李世民剧烈地咳嗽起来,连忙用明黄的锦帕捂住嘴。
片刻后,他摊开手。
锦帕之上,一抹刺目的殷红,灼痛了他的双眼。
时间不多了。
李世民的身体晃了一下,又强撑着站直。他将锦帕死死攥在手心,望向李承乾离去的方向。
为了他刚才描绘的那个大唐,再等等,再看一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