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露殿内,空气几乎凝固。
香炉里燃着上等的龙涎香,烟气笔直地升起,又在半空中无声地散开,像是某种无形的角力。
李世民端坐于龙椅之上,面无表情。
御街之下,站着身形微胖,却自有一股雍容之气的魏王李泰。
“父皇!”
李泰的声音洪亮,带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慷慨激昂。
“试点工程的种种波折,已经不是简单的物料短缺,而是吏治败坏,执行不力的明证!”
“关中大旱,灾民嗷嗷待哺。太子的‘以工代赈’本是仁政,却被下面的人念歪了经,搞得怨声载道,流言四起。”
“这说明什么?”
“说明我大唐的根基,正在被一些懒政、怠政的蛀虫侵蚀!”
他向前一步,躬身一拜,“儿臣请旨,于关中各州府,推行考课黜陟法!”
“严查官吏贪渎、怠政之行,选贤任能,澄清玉宇!”
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,气势十足。
殿内的几名内侍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李世民没有说话。
他修长的手指,在龙案上无声地敲击着,一下,又一下,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李泰的这套说辞,很对他胃口,虽然说如今是贞观盛世,但是贪官污吏亦是许多的。
整顿吏治,是他一直想做,却又牵扯太多,难以动手的事情。
如今由李泰提出来,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契机。
但他同样清楚,这把刀,李泰想砍向的,究竟是谁。
就在这沉寂之中,殿外的内侍高声通传。
“太子殿下,请求觐见。”
李泰的眼皮,几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。
李世民敲击的手指停住了,他抬起眼,望向殿门的方向。
“宣。”
李承乾缓步走入殿中,步履沉稳,目不斜视。
他先是对着李世民躬身行礼,“儿臣,参见父皇。”
然后,他转向李泰,微微颔首,“魏王。”
李泰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礼。
“太子殿下不在东宫督造新渠,怎么有空来甘露殿了?”
李承乾没有理会他的挑衅,“父皇,修经大会的详细章程,儿臣已经写好了,请父皇过目。”
言罢,将奏折递拿在手中。
此时,李世民将一份奏折,递给了身边的内侍王全。
“承乾,你看看。”
王全躬着身子,将奏折转呈到李承乾手中,同时,取走李承乾手中的奏折。
李承乾展开奏折,一目十行地扫过,正是李泰那份昂的考课黜陟法。
李泰的嘴角,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,等着看李承乾如何应对。
反对?那就是与“整顿吏治”这等大义为敌。
支持?那便是自掘坟墓,将刀柄亲手交到自己手上。
这是一个阳谋。
片刻后,李承乾将奏折合上,双手奉还。
他抬起头,脸上露出一丝赞许,“魏王心系吏治,目光深远,本太子钦佩!”
李泰脸上的笑容,僵住了。
就连李世民,也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。
只听李承乾继续说道,“然,‘考课’之法,犹如良药。
用对了,可以治病救人。
用错了,却也能变成党同伐异,构陷忠良的利器。”
随后他的话锋,陡然一转,“父皇!
眼前龙首渠的困局,不正是检验官吏是否称职的最好试金石吗?”
“儿臣恳请父皇!”
“命魏王所倡之考课,优先彻查试点工程中,那些胆敢阻挠破坏、克扣工钱、贪墨物资之官吏!”
“如此,既能为我大唐整饬吏治,又能为龙首渠试点扫清障碍,一举两得,岂不美哉?”
话音落下,满殿死寂。
李泰的脸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他感觉自己用尽全力打出的一拳,不仅打在了棉花上,还被对方借力,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查?怎么查?
那些石料场、木材行背后,哪个没有他魏王府的影子?
那些散播流言的地痞无赖,哪个不是他的人在暗中指使?
查自己人?那不是自断臂膀吗?
不查?那他刚刚那番慷慨陈词,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?
他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李承乾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平静。
李世民看着自己这两个儿子,一个张牙舞爪,一个后发制人,眼中满是玩味。
“好,很好。”
“你们兄弟二人,都有为国分忧之心,朕心甚慰。”
他从龙案上站起身,缓缓踱步下来。
“既然如此,那这件事,就交给你们兄弟二人去办。”
随后,李世民走到他们中间,目光先是落在李承乾身上。
“承乾,你所奏之事,准了。”
“朕给你一道手谕,凡涉龙首渠工程,有阻挠、贪墨之嫌者,你可先查后奏。”
“朕倒要看看,是哪些人,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,拿国之大计,拿灾民的活路,当做自己的筹码。”
李承乾心中一凛,“儿臣,遵旨。”
李世民又转向脸色煞白的李泰,“青雀,你的考课黜陟法,朕也准了。”
李泰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希冀。
“你即刻与吏部、中书、门下三省会商,拟一个详细的章程出来。
三省尚书早已经有了大致细则,只是此事需要皇子牵头。
朕要的,是一套能传之万世的法度,而不是一时意气的党争工具。”
“此事,关乎国本,你要用心办。”
李泰的心,沉了下去。
父皇这是将他的权力,限制在了“拟定章程”上。
而真正的“查案”之权,却给了李承乾,当然拟定的权力不小。
只是,三省尚书非等闲之辈,自己人也不多。
“儿臣……遵旨。”
李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。
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,重新走回龙椅。
“都退下吧。”
“朕等着看你们的答卷。”
李承乾与李泰躬身行礼,一言不发地退出了甘露殿。
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,两人并肩而行,沉默了许久。
直到一个岔路口,李泰停下脚步,侧过头,死死地盯着李承乾。
“好手段。”
李承乾也停下脚步,神色淡然,“魏王谬赞。”
“魏王的阳谋,也让本太子大开眼界。”
李泰冷哼一声,拂袖而去。
李承乾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,缓缓吐出一口浊气。
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李世民看似给了他一把刀,但同样也给了李泰一把锤子。
就看谁的动作更快,谁的手段更高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