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宫,丽正殿。
殿内的灯火被压得很低,只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。
奉命前来的赵弘智、杜正伦、李百药、于智宁几人,神色各异。
有的人眼观鼻,鼻观心,仿佛一尊泥塑,试图用静止来对抗内心的惊涛。
有的人则时不时瞥向紧闭的殿门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他们都是东宫旧臣,却也是太子谋反案的待罪之人,前途二字,早已不敢奢望,只求能给家人留条活路。
张玄素将人领到后,便悄然退至一旁,垂手侍立,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。
不多时,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,孔颖达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,面色肃然地走了进来。
他本不欲前来,可太子亲卫传的话是,事关天下士子,事关儒学教化。
这十二个字,让他无法拒绝。
李承乾亲自从主位上起身,快步迎了上去。
“孔师。”
他没有自称“本太子”,而是用了“我”。
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,李承乾对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臣,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,腰弯到了九十度,一丝不苟。
“殿下,万万不可!”孔颖达大惊失色,连忙侧身避开,不敢受此大礼。
李承乾却执意将礼行完,随后才直起身,亲手扶着孔颖达。
“师傅受得起,是我过去行差踏错,与孔师无关。”
他将孔颖达引到了自己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。
孔颖达嘴唇翕动,看着太子清澈的眼神,最终还是沉默地坐下了。
只是那挺得笔直的腰背,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。
赵弘智等人看着这一幕,心中的惊疑更甚。
这位太子殿下,当真是像换了一个人。
李承乾环视众人,他们的命运早已与东宫牢牢捆绑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
他没有说任何安抚或笼络的话,只是从案上拿起几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。
“诸位看一看。”
几名内侍将奏折的副本,分发到每个人手中。
那上面,正是李承乾今日在朝堂上所陈述的“以工代赈”开渠之策。
大殿内,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。起初,赵弘智等人脸上还带着审视与不解,以为这不过是太子殿下又一次的异想天开。
可越是往下看,他们的神情就越是凝重,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。
当看到具体的钱粮调度、民夫安置、权责划分时,那审视变成了震惊,不解变成了敬畏。
尤其是孔颖达,他捧着那份奏疏,干枯的手指甚至有些微微发抖。
“以工代赈……让灾民有饭吃,有活干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,眼中浑浊的泪光,在昏暗的灯火下闪动。“不至于饿死遍野,沦为盗匪……”
“殿下此策,乃……乃仁政!是活民无数的圣人之举!”
孔颖达激动地站起身,声音都带着颤音。
他这一生都在研读圣贤书,所求的不就是书中的王道仁政吗?如今,竟在一个顽劣的太子笔下看到了雏形。
赵弘智与杜正伦等人,亦是满脸震撼。他们看向李承乾的表情,已经彻底变了。
不再是看一个顽劣奢靡的储君,而是看一位真正心怀社稷的君主。
一旁侍立的裴挽月,对着周围的太监宫女,轻轻摆了摆手。
众人会意,躬身行礼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,将空间留给了殿内的几人。
李承乾等众人情绪稍稍平复,才缓缓开口。
“父皇准了十里试点。但此事,不会一帆风顺。”
他的声音很平静,却让刚刚燃起希望的众人,心头一凛。
“魏王殿下,绝不会坐视此事功成。”
李百药文人出身,心思最为纤细,也最先想到了其中的关节。
“殿下是担心……他会从物料、工匠上着手?长安城中,无论是石料木材,还是经验丰富的工匠,大都掌握在那些世家手中。
而魏王,与他们素来交好。”
此言一出,殿内的气氛瞬间又凝重起来。
赵弘智眉头紧锁。
“殿下既奉皇命,便是大义所在。
魏王若敢公然阻挠,便是违抗圣意,届时我等可上书弹劾!”
李承乾却摇了摇头。“他不会那么蠢。他有的是办法,让本太子一根木材都买不到,一个工匠都找不到,却又抓不到任何把柄。”
这才是最棘手的。
一时间,众人皆是沉默,刚刚的振奋被现实的冷水浇得一干二净。
孔颖达突然开口,声音铿锵有力。“殿下!此事关键,在于民心!”
众人齐齐望向他。
“以工代赈,利在万民!只要将此事广而告之,让关中百姓都知晓殿下的仁德之策!民心所向,便是最大的势!”
老者眼中精光一闪,
“老夫不才,愿为殿下奔走!亲赴乡野,晓谕百姓!
老夫门下还有几百个不成器的弟子,让他们去田间地头念叨念叨,总比在书斋里做蛀虫强!”
“那些世家可以垄断物料,难道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不成!”
……
甘露殿。
李世民放下了手中的另一份奏折,正是李承乾呈上来的正本。
同时左手旁边放着封面写着侯君集三个字的奏折。
奏折上的每一个字,他都看了许久。
殿内香炉的青烟袅袅升起,将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模糊之中。
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垂首立于下方,一言不发。
许久,李世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,听不出喜怒。
“辅机。”
“臣在。”
长孙无忌躬身应答。
“按照我们那日所商,侯君集,谋逆大罪,诛九族。”
“是。”长孙无忌的头,垂得更低了。
李世民的声音还在继续,冰冷而无情,如同腊月的寒风。
“其余东宫属官,但凡与谋逆案有涉,或是有劣迹者,一并清算。
再从京中与地方,挑几个民怨大的贪官,一起杀了。”
房玄龄的身子,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。
李世民端起茶杯,却没有喝,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。
“用这些人的血,来告诉天下人,大唐的法度,究竟是什么颜色。”
他顿了顿,将茶杯重重放下,发出一声轻响。
“也告诉某些人,朕的耐心,也是有限的。”
长孙无忌深深吸了口气,“臣,遵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