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言一出,满朝文武,俱是一静。
针落可闻。
所有人的视线,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死死钉在大殿中央那个挺拔的身影上。
确有一法?
漕运之弊,乃大唐开国以来的顽疾,盘根错节,牵连甚广。
历任尚书宰相,束手无策,只能年复一年地小修小补。
你一个刚刚脱罪的戴罪太子,能有什么办法?
魏王李泰的嘴角,那抹冷笑愈发明显。
他等着看李承乾如何自取其辱。
李承乾对周围的目光浑然不觉,他只是平静地望着龙椅上的那道身影。
“父皇可知,黄河之水,斗水七沙。漕运之弊,不在船,不在人,而在河。”
“年年清淤,如同扬汤止沸。泥沙不清,河道不畅,则漕运之损,永无宁日。”
工部尚书段纶闻言,眉头一皱,出列道。
“太子殿下此言差矣。黄河泥沙乃天数,非人力可改。
我工部每年春秋两季,组织数十万民夫清淤,已是竭尽所能。”
李承乾并未看他,只是继续说道。
“堵,不如疏。”
“与其在旧河道里与泥沙搏斗,不若另辟蹊径,开挖新渠。”
开挖新渠!
四个字,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,在太极殿内掀起惊涛骇浪。
“荒唐!”
“简直是异想天开!”
“开挖新渠?殿下可知此举耗费几多?怕不是要掏空国库!”
群臣哗然,议论之声嗡嗡作响。
段纶的脸色更是涨得通红。
“殿下,此非儿戏!开凿一条运河,所耗人力物力,不下于一场大战!如今国库虽丰,但何必费此等财力!”
户部尚书唐俭也立刻附和。
“段尚书所言极是。此事,万万不可!”
李世民始终没有说话,他那双深邃的眼睛,如同古井,波澜不惊,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承乾。
他要看的,不仅是这所谓的“仙法”,更是李承乾应对这满朝文武的姿态。
面对群臣的口诛笔伐,李承乾的面色没有半分变化。
他等的就是这个反应。
“儿臣之法,非但不用国库耗费巨资,反而能为朝廷解忧,为百姓解困。”
他一字一顿,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。
“此法,名为【以工代赈】。”
“如今关中大旱,流民失所。与其坐视他们饿死,或啸聚山林,不若以工代赈。”
“朝廷出粮,雇佣灾民开挖新渠。民得食,国得渠。一举两得,何乐不为?”
以工代赈!
这个词,对于殿内所有人来说,都是闻所未闻。
但其意,却又简单明了,直击要害。
一些心思活络的大臣,眼神已经开始变了。
他们从这个看似疯狂的计划里,嗅到了一丝别样的味道。
李世民的指节,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叩了一下。
这个办法,将一个巨大的工程负担,巧妙地转化成了一个解决灾民矛盾的手段。
高明,高明得不像他那个儿子能想出来的。
李承乾知道,火候差不多了。
他躬身道:“父皇,儿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,不敢妄言一蹴而就。”
“儿臣恳请父皇,可在长安城郊,择一小段河道,开挖一条十里新渠,以为试点。”
“若试点功成,则证明仙法可行,届时再行推广,则阻力自消。”
“若试点失败,所有罪责,儿臣一人承担。”
试点,这个词,再次让群臣感到陌生。
但这个做法,却又无比稳妥。
李世民眼神中的复杂之色更浓了,他看了一眼长孙无忌,又看了一眼房玄龄,两人都低头不语,显然内心也正天人交战。
就在此时,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,尖锐地响了起来。
“父皇!儿臣以为万万不可!”
魏王李泰再也按捺不住,猛地从队列中冲了出来。
他双目微眯,指着李承乾,声色俱厉。
“太子妖言惑众,蛊惑圣听!”
“什么仙人点化,什么开挖新渠,分明是妖邪附体,妄图以这等劳民伤财之举,祸乱我大唐江山!”
他转向李世民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。
“父皇,儿臣听闻,太子近日行事诡异,疯癫之症不愈反重。
此等祸国之言,正是明证!恳请父皇下令,将此妖孽拿下,以正朝纲!”
李泰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,充满了悲愤与急切。
他将矛头,从国策之争,直接引向了鬼神之说,用心不可谓不险恶。
一时间,殿内刚刚缓和的气氛,再次紧张到了极点。
所有人的视线,在李世民、李承乾、李泰三人之间来回游移。
面对李泰近乎撕破脸的指控,李承乾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。
他只是缓缓转过身,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泰。
“魏王殿下,百般阻挠,不知是何居心?”
“你只知开渠耗费,可知我大唐每年漕运,仅损耗便有三十万石?这些粮食,足以让十万灾民安然过冬。”
“你只知开渠劳民,可知我言‘以工代赈’,是让灾民有饭吃,有活干?不至于饿殍遍野,沦为盗匪。”
李承乾的声音依旧平静,却字字如刀。
“你说我劳民伤财,敢问魏王殿下,是让百姓有工可做,有粮可食,算劳民伤财?
还是任由他们流离失所,最终揭竿而起,才不叫劳民伤财?”
“这……”
李泰一时语塞,他没想到李承乾的言辞如此犀利,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民生与动乱的层面。
李承乾步步紧逼,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。
“漕运之弊,积重难返。其中官商勾结,层层盘剥,已是公开的秘密。
每年三十万石的损耗,究竟有多少是天灾,又有多少是人祸,魏王殿下当真不知吗?”
他向前走了一步,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泰。
“还是说,这漕运积弊,本就是某些人的钱袋子。
如今我要动这钱袋子,便如同断了魏王殿下的臂膀?”
此言一出,李泰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
这句话,太毒了。
这几乎是在明指他与那些贪腐的漕运官吏有所勾结。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
李泰气得浑身发抖,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有点失了仪态。
“父皇!他这是污蔑!是构陷!”
然而,李世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,没有说一个字。
一个沉着冷静,逻辑缜密,句句不离民生社稷。
一个气急败坏,言语混乱,只知攻讦鬼神之说。
高下立判,李承乾不再理会失态的李泰,重新转向龙椅,躬身一拜。
“父皇,儿臣之策,是否可行,十里试点,便可见分晓。”
“恳请父皇,给儿臣一个机会,也给关中百姓一个机会。”
太极殿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许久。
李世民威严的声音,缓缓响起。
“准奏。”
“此事,便交由太子全权负责。工部、户部,全力配合。”
“若有阳奉阴违,怠慢阻挠者,朕,绝不轻饶。”
最后一句,他的视线扫过李泰,也扫过那些面色各异的世家大臣。
李泰浑身一颤,如坠冰窟。
他知道,自己这一步输了,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因为昨天父皇的话语,心中过于着急了。
行错了一步。
李承乾的嘴角,终于勾起了一抹细微的弧度。
退朝之后,李泰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府,将书房内的瓷器砸了个粉碎。
“李承乾!”
他咬牙切齿,眼中满是怨毒,心中暗道:“你想做成此事?做梦!”
他对着心腹幕僚韦挺低吼道。
“传令下去!给我盯紧了长安城郊的所有石料、木材、工匠!我要让他一根钉子都买不到!”
“我要让他寸步难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