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将皇城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剪影。
李承乾走出侧殿,一股冷风迎面灌入他的袍袖,带来一丝寒意。
他没有回头,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沉重的、审视的视线,如同实质的芒刺,紧紧钉在他的背上。
这种压迫感让他不禁微微皱眉,但步伐依然坚定。
宫道两侧的灯笼在风中摇曳,光影在他脚下变幻不定,仿佛预示着他未来的命运同样充满变数和不确定性。
不远处的阴影里,几道人影一闪而没。那是李世民的百骑司,也是暗卫的别称。
他们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李承乾,无论他走到哪里,都在皇帝的严密监视之下。
李承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继续向前走去,回到了东宫。
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子府,此刻却冷清得能听到风声。
曾经热闹非凡的庭院如今显得格外寂寥,只有几片落叶在风中打转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
殿内,几个仅存的心腹属官早已等候多时,个个面如死灰。
于志宁、张玄素,还有几个东宫六率的将领,他们是最后没有被牵连,或者说,暂时还安全的人。
看到李承乾慢慢的地走进来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“殿下……您的腿?”
于志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他揉了揉眼睛,不敢相信眼前所见。
李承乾走到主位坐下,“我的腿,好了。”
他环视众人,众人的脸上写满了惊骇、困惑、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恐惧。
“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。”
“本太子今日所言,关乎你我生死,关乎东宫存亡。”
大殿内落针可闻。
“谋逆之事,是侯君集一人所为,但那时的本太子,魂魄离体,形同疯魔。”
“如今,是仙人点化,让本太子魂归本体,重获新生。”
这套说辞,他在父皇面前说过一遍,如今要对自己的心腹再说一遍。
他必须让这些人相信,或者说,让他们别无选择,只能相信。
“太子不能谋反,没有错误,否则太子一旦有问题,他们的政治生涯也到头了。”
言罢,他将那份【摊丁入亩】的奏折副本,放在了案几上。
“仙人不仅治好了我的腿,更赐下经国之策。”
“此策,是我们的生机,也是我们反败为胜的唯一依仗。”
于志宁等人面面相觑,最终还是颤抖着手,接过了那份奏折。
当“官绅一体纳粮,一体当差”这几个字映入眼帘时,这些饱读诗书的文臣,齐齐倒吸一口冷气。
这哪里是仙人赐策,这分明是向天下世家宣战的檄文。
“殿下,这……这万万不可啊!”
张玄素第一个开口,他性情刚直,却也被这奏折里的内容吓得魂不附体。
“此法一出,天下士族必将视我等为死敌,届时群起而攻之,东宫将万劫不复。”
李承乾没有多言,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。
“你们以为,我们现在还有退路吗?”
一句话,让殿内再次陷入死寂。
是啊,没有退路了。
谋逆是死罪,即便皇帝暂时隐忍不发,魏王与潜在的敌人也绝不会放过他们。
横竖都是死。
“本太子要的,不是你们的赞同,是你们的执行。”
“从今日起,忘记过去的李承乾,你们要辅佐的,是一个全新的太子。”
“信我者,生。”
“疑我者,自可离去,本太子绝不阻拦。”
于志宁等人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挣扎与绝望。
最终,于志宁第一个跪倒在地。
“臣,愿誓死追随殿下。”有了第一个,便有第二个,第三个。
很快,殿内跪倒一片。
他们不是信了仙人,而是信了这绝境中唯一的生机。
李承乾看着跪伏的众人,心中没有半分轻松。
这只是第一步,首先凝聚稳固人心。不然,人心散了,队伍便不好带了。
一场更大的风暴,正在长安城上空酝酿。
……
魏王府。
灯火通明,与东宫的冷清截然不同。
李泰将手中的琉璃盏重重摔在地上,发出一声脆响。
“仙人点化?腿疾痊愈?”
“他李承乾是疯了,还是把父皇当成了三岁孩童!
真以为父皇吃一点丹药就信鬼神之说了?”
李泰面色铁青,肥胖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。
他刚刚得到密报。
长安令杜善行,会在明日清晨,释放几个被捕的东宫属官。
这个信号,让他感到了极度的不安。
“王爷息怒。”
幕僚韦挺躬身劝道。
“此事处处透着诡异,太子瘸了十年的腿说好就好了,还写出了什么惊天之策,这绝不可能是他自己能想出来的。”
“哼,背后定有高人指点。”
李泰冷笑一声,“我不管他背后是高人还是鬼神,他想凭这点鬼蜮伎俩就翻身,简直是痴心妄想。”
“他不是说自己是仙人点化吗?”
李泰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,“那我们就告诉全天下的人,他不是遇仙,是中邪了!”
“去,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,我要让满朝文武,都视他为妖孽。”
“我要让父皇知道,留着这么一个妖孽在东宫,只会为我大唐招来灾祸。”
“是,王爷。”
韦挺躬身领命,眼中也透出几分兴奋。
扳倒太子的机会,又一次送到了眼前。
……
翌日,太极殿。
天光微亮,百官早已列队整齐,今日的朝堂,气氛格外压抑。
几乎所有人的视线,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站在班列前方的身影。
太子,李承乾。
他站得笔直,赭黄色的袍衫衬得他身形挺拔,再无半分往日的颓唐。
关于太子“遇仙”与“中邪”的两种传闻,已经在长安城的上层圈子里传了一夜。
此刻,众人都在等待,等待皇帝陛下的态度。
李世民端坐于龙椅之上,面沉如水。
他没有理会殿内诡异的气氛,也没有看李承乾一眼。
“众卿,有事启奏,无事退朝。”
王全尖细的嗓音响起,朝堂一片寂静。
无人敢在此时触霉头。
就在众人以为今日会如此平淡收场时,李世民却忽然开口。
“关中漕运,积弊已久。”
“河道淤塞,运力不济,每年自江淮调运的百万石漕粮,能顺利抵达长安者,不足七成。”
“损耗之巨,触目惊心。”
“此事困扰朝堂多年,众卿可有良策?”
此言一出,满朝皆惊。
所有人都没想到,皇帝会在这个节骨眼上,突然抛出这样一个陈年旧疾。
工部尚书段纶犹豫了片刻后出列,躬身道:
“陛下,非是臣等不尽心,实乃黄河泥沙过多,年年清淤,年年淤积,耗费国帑无数,却收效甚微,实是无解之局。”
户部尚书唐俭也附和道:
“陛下,漕运之弊,在于天时地利,非人力可强为。
为今之计,唯有加固粮船,严惩沿途贪墨官吏,尽量减少损耗。”
又是这些陈词滥调。
李世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他的视线,缓缓移动,落在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身影上。
“太子。”
“你既得仙人点化,想必有非凡之见。”
“对此漕运积弊,可有解法?”
刹那间,太极殿内,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了李承乾身上。
魏王李泰站在不远处,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。
他等着看李承乾出丑。
李承乾缓缓走出班列,来到大殿中央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先对着龙椅上的李世民,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礼。
“回父皇。”
“儿臣,确有一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