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火在鎏金鹤嘴中静静燃烧,将殿内的阴影拉扯得忽明忽暗。
李世民的手指摩挲着奏折上那四个字。
【摊丁入亩】。
纸张的触感微凉,却仿佛有一股灼热的力量,从指尖直冲天灵盖。
他想起李承乾那双恢复如常的腿,再无半分跛行之态。
又想起今日争吵时,李承乾那近乎癫狂,却又带着某种清醒的眼神。
疯癫与清明,只在一线之间。
仙界之说,荒诞不经。
可这匪夷所思的腿疾痊愈,这直指大唐痼疾的惊天之策,又该如何解释。
长生之念,也如同深埋在心底的种子,在这一刻被骤然催发,疯狂滋长。
李世民眼中的疑虑被一丝贪婪的火光所代替。
他需要一个解释,更需要一个希望。
而且奏折上,李承乾对世家大族的剖析字字诛心,直指要害。
这不像他那个被疯癫的、心性大变的儿子能写出来的东西。
这更像是一个站在云端之上,俯瞰王朝棋局的执棋者,落下的一子。
而这一子,恰好落在了李世民最想落子的位置。
“王全。”
候在一旁的内侍监王全立刻躬身向前。
“去,让太子进来。”
王全微微一顿,小心翼翼地,“陛下,长孙大人、房大人还有杜大人,已在外等候多时了。”
李世民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份奏折上,“让他们再等等。”
“先让太子进来。”
王全心中巨震,却不敢有丝毫表露,躬身领命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侧殿。
……
殿门之外,空气仿佛凝固。
长孙无忌、房玄龄、杜善行三人,如同三尊沉默的石像,在廊下静立。
明明只是过了一刻钟,却感觉比一个时辰还要漫长。
杜善行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,他今日亲手拿下了东宫属官数十人,其中不乏往日同僚。
本以为是尘埃落定,可皇帝迟迟不见他们,反而将罪魁祸首晾在一旁,这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。
吱呀一声。
侧殿的门被拉开。
三人精神齐齐一振,目光瞬间聚焦在走出来的人影上。
是王全。
然而,王全并未走向他们,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欠奉。
贝见他径直走到了不远处,那个身着赭黄色圆领袍衫,静静站立的身影面前。
王全躬身,行了一个宫礼,声音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。
“太子殿下,陛下诏您觐见。”
李承乾平静地点了点头,没有多余的动作,跟着王全,走进了侧殿。
门,缓缓合上。
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猛地对视一眼,都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同样的两个字。
变局。
杜善行的脸色则瞬间变得煞白,嘴唇微微翕动,几乎站立不稳。
风向似乎是变了。
他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,先前抓捕太子党羽时的果决,此刻都化作了穿肠的毒药。
“辅机……”
房玄龄的声音有些干涩,这位以稳重著称的宰相,此刻也乱了方寸。
长孙无忌没有回答,他的视线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,袖中的手早已攥紧成拳。
作为李世民最亲信的谋臣,他第一次感觉到,局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。
皇帝的心思,他猜不透了。
......
殿内。
李承乾缓步走入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,混杂着烛火燃烧的暖意。
他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御座之上的李世民。
李世民没有看他,视线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奏折上。
压抑的沉默在殿内蔓延。
李承乾安静地走到殿中,躬身行礼。
“儿臣,参见父皇。”
许久,李世民才缓缓抬起头,那双曾阅尽千帆、洞察人心的眼睛,此刻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,落在了李承乾的腿上。
“你的腿,当真好了?”
李承乾直起身,甚至向前走了两步,步履稳健,与常人无异。
“托父皇洪福,也托仙人点化,儿臣的腿疾,已然痊愈。”
仙人点化,又是这四个字。
李世民伸出手指,轻轻叩了叩桌案上的奏折。
【咚】。
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这上面的东西,是你亲笔所书?”
“是。”
李世民的身体微微前倾,帝王的威压如山岳般倾泻而下。
“摊丁入亩……此等经国之策,惊世骇俗,是何人教你?”
“回父皇,此策并非凡人所能想出,乃是儿臣魂游仙界时,于一处玉璧之上所见。”
“仙人曾言,此法可解世间土地兼并之苦,消弭贫富之别,若行之于世,可保王朝三百年国祚。”
三百年国祚!李世民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他盯着李承乾的眼睛,企图从那片平静的湖面下,看出一丝一毫的谎言。
但他失败了。
李承乾的眼神太过坦然,坦然到近乎诡异。
“你可知,你此前所为,是谋逆大罪?”
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冷,杀气瞬间充斥了整座大殿。
这是帝王的质问,而非父亲的。
面对这雷霆之威,李承乾缓缓低下了头,躬身行礼。
“儿臣知罪。”
就在李世民以为他要改过自新,忏悔求饶时,李承乾却再次开口。
“然,彼时之李承乾,魂魄离体,疯癫行事,已被仙人收回。”
“今日跪于父皇面前的,是魂归本体,重获新生的李承乾。”
“儿臣所求,并非赦免己罪,而是愿以戴罪之身,为父皇推行此策,为大唐弥补万一。”
“若事成,儿臣愿以一死,向天下谢罪。”
“若事败,更不需父皇动手,儿臣自会了断。”
一番话,说得恳切至极,又决绝至极。
他将自己的罪行,与那个“魂魄离体”的自己完全切割。
也将自己的生死,与“摊丁入亩”的国策彻底捆绑。
这等于给了李世民一个完美的台阶。
一个可以让他相信这一切,并顺水推舟的台阶。
信,则大唐得一良策,他李世民或可得长生之机。
不信,他面对的,依旧是那个谋逆的、残废的、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。
李世民沉默了。
他看着伏在地上的李承乾,眼前闪过的,却是奏折上那句“动摇我大唐根基”。
殿内,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。
良久。
李世民终于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承乾,仙人可传你仙法,或仙界可有延寿之法,长生之道?”
李承乾沉吟片刻后,“仙人并没有传儿臣之仙法,仙界也没有长生之道。
只是有些许廷寿之法。”
李世民原来有些失望的眼睛,瞬间一亮。
见此,李承乾缓缓,“廷寿之法,实为早唾早起,练骨练筋耳。”
沉默片刻后,李世民说道:“罢了,你且退下吧。”
李承乾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喜悦,他暗自思忖道:“看来这第一关算是顺利通过了。”
同时,他的脸上却并未显露出过多的情绪波动,只是恭敬地说道:“儿臣之前所做之事,实乃情非得已啊。”
说完这句话后,李承乾稍稍停顿了一下,观察着李世民的反应。
只见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,并没有立刻回应李承乾的话。
李承乾见状,心中有些忐忑,继续说道:“儿臣深知此举有失妥当,但当时情况紧急,实在是别无他法。
还望父皇能够体谅儿臣的苦衷。
且,父皇您所服的所谓的仙丹,以仙界的书籍来解释,此为剧毒之物,服用会大大的拆损寿元。”
说完这些,李承乾再次躬身行礼,然后缓缓地退下,离开了大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