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姐七岁的时候,妈妈的白裙子变成了墙上一张褪色的照片。爸爸的烟味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彻底消失,留下半包饼干和一双没带走的旧皮鞋。他们的小屋像一枚被遗忘的贝壳,蜷缩在城市最边缘的肋骨里,里面住着她,和她五岁的弟弟。
白天,她是“小妈妈”。她会踩在凳子上煮稀薄的粥,会把弟弟破了的裤膝盖缝上歪扭的线,会在他被噩梦惊醒时,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,哼着妈妈唱过的、只剩几个模糊音节的歌。她有一条宝贝,是妈妈留下的——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粉色芭蕾舞裙,薄纱已经发脆,颜色旧得像晚霞的最后一抹。她不穿,只是偶尔拿出来,用手指轻轻碰碰那层层叠叠的裙摆。
夜晚,她是另一种存在。当月光从唯一的窗户淌进来,洗掉屋子里所有颜色,只剩黑白灰时,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就会在寂静中生长。最早或许只是一个过于漫长的拥抱,一次寻求安慰时嘴唇无意擦过脸颊。然后界限开始融化。
通常是姐姐开始。她会先脱掉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外衣,露出里面同样褪了色、却固执保持着一点粉红的内衣肩带。那点粉红,是这灰白世界里唯一鲜艳的、活着的颜色。弟弟的眼睛会睁得很大,里面映着月光和她。她不说话,只是靠近,把他往后推,直到他的背贴上粗糙的床单。然后她低下头,吻住他。那不是孩童的游戏,里面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,确认彼此的存在,确认温热,确认在这冰凉世界里,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火源。
有时弟弟会学着回应,小手笨拙地绕到她背后,去解那小小的搭扣。有时是她引导他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。更多时候,衣服是一件一件褪下的,像剥开一层层保护,也像剥开一层层孤独。肌肤相贴时,颤抖会停止。那个空荡荡的、仿佛随时会把他们吞噬的世界,被暂时挡在了两张稚嫩身体构筑的围墙之外。他们蜷缩着,像两枚紧紧依偎的、还未成熟的果实,分享着苦涩又唯一的汁液。
日子在稀粥、旧裙子和夜晚的纠缠里黏稠地流过。弟弟六岁,姐姐八岁。某个下午,姐姐翻出那条芭蕾舞裙,第一次穿上了它。裙子在她消瘦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,粉色衬得她皮肤更苍白。她在屋子中央,踮起脚尖,模仿着电视里看来的姿势,旋转。没有音乐,只有她脚掌摩擦地面的沙沙声,和弟弟屏住的呼吸。她转着,旧纱飞扬,像一个迟来的、献给妈妈的仪式,也像一个开启未来的、稚拙的祈祷。最后她晕眩地停下,跌进弟弟怀里。他紧紧抱着穿着舞裙的她,吻里有了新的、潮湿的意味。
姐姐九岁生日那天,没有蛋糕。她用捡来的粉笔,在斑驳的墙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蛋糕。然后,她拉着弟弟,站在屋子中央。
“我们结婚吧。”她说,语气平静得像在说“今天喝粥”。
弟弟点点头,握住她伸出的手。他学着她,脱下自己的上衣,再帮她脱下那件珍贵的舞裙。过程安静而熟练,像重复了无数次的夜晚仪式,却又完全不同。这一次,没有急切的探寻,没有驱赶寒冷的慌乱。他们以月光为证,以四面空墙为宾客,完成了自己的婚礼。肌肤相亲时,她看着他眼睛,轻声说:“你现在是我的丈夫了。”
他是她的丈夫,她是他的妻子。在这枚小小的、被世界遗弃的贝壳里,他们是彼此所有的亲人、所有的挚爱、所有的过去与未来。夜晚依旧漫长,相拥而眠时,窗外的风声依旧凄厉。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那层看不见的、将他们与外面那个冷漠世界隔开的膜,似乎更坚韧了一些。他们的火焰,在无人看见的角落,以一种不规范却顽强的姿态,继续燃烧着,照亮彼此九岁和七岁的脸庞,以及那件搭在床头、依旧柔软的粉色舞裙。
故事就停在这里,停在这个小小的、自给自足的宇宙里。贝壳之外的时间尚未流淌进来,未来还很远,此刻,他们是彼此的全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