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黎明后,林青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常态。他完成了民俗学论文,顺利毕业,在省城一家文化机构找到了工作。每个周末,他仍会回到那座古宅,在桃树下读书,有时是沈从文,有时是汤显祖,有时只是安静地坐着。
桃树长势惊人,第二年春天便开得云蒸霞蔚。林青采了些花瓣,尝试着按古法腌制,装进青瓷小罐,放在井栏上。风吹过时,他总觉得能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,清冷又温柔,像极了月娘身上的味道。
第三年春天,林青被派往北方参与一个古建筑保护项目。临行前,他来到古宅告别。桃树已经高过屋檐,枝头缀满粉白花朵,风一过,落英缤纷。
“我要离开一段时间,”他对着满树桃花说,“去北京,你祖上有人去过的地方。”
一阵风旋起花瓣,在他面前打了个转,轻柔地落在他肩头。林青笑了,伸手接住几片花瓣:“我会给你带礼物。”
在北京的日子忙碌而充实。林青跟随团队穿梭于各大古建筑之间,测绘、记录、研究。每当走进那些幽深的院落,看见斑驳的彩绘、精巧的斗拱,他总会想起那座江南老宅,想起回廊下的雨声,想起月光般清冷的白裙。
一个周末,他独自前往故宫。时值深秋,宫墙内的银杏正黄得灿烂。走过珍宝馆时,一套清雅的青花茶具吸引了他的目光——素白底上描绘着淡蓝色的山水,题着一行小诗: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”
不知为何,他觉得月娘会喜欢这套茶具。用半个月工资买下后,他才想起一个实际问题:鬼魂能用茶具吗?但转念一想,这并不重要。
项目结束前夕,林青收到导师的一封邮件,附着一份泛黄的地方志扫描件。其中一页记载着光绪年间当地望族月氏家族的没落:“……月氏有女名清辉,许配军中将领,未婚而婿战殁。女悲恸,投井殉情,年方二八。族人为之立祠,后毁于战火。”
林青反复读着那几行字,指尖轻触“清辉”二字。原来她叫月清辉。一个配得上她的名字。
回到江南已是初冬。林青迫不及待地赶往古宅,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时,他愣住了。
庭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,疯长的野草不见了,回廊上的落叶也被清扫一空。最令他惊讶的是,那株桃树下站着一个人——不,一个身影,背对着他,一袭白衣,长发如瀑。
“清辉?”他试探地唤道。
身影转过身来,正是月娘,但又不完全是记忆中的模样。她的轮廓更加清晰,皮肤有了血色,甚至脸颊泛着淡淡的粉。她手中拿着一把竹扫帚,见他回来,微微一笑:“你回来了。”
林青快步走近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:“你…你能碰到东西了?”
月娘放下扫帚,伸手轻触桃树粗糙的树干:“最近越来越容易了。有时候,我几乎觉得自己还活着。”
林青从背包里取出那套茶具:“给你带的礼物。”
月娘的眼睛亮了起来,接过盒子时,指尖与林青相触——温的。不再是刺骨的寒冷,而是春日溪水般的微凉。
他们在回廊下泡茶。林青用带来的小炉烧水,月娘仔细清洗茶具。热水注入杯中时,蒸汽袅袅升起,模糊了彼此的面容。
“北京什么样?”月娘问,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。
“很大,很古老,也很现代。”林青描述着故宫的红墙黄瓦,长安街的车水马龙,胡同里的烟火气息。月娘静静地听,偶尔问一两个问题,眼中闪烁着林青从未见过的光彩。
“真想去看看。”她轻声说,语气中有一丝怅惘。
“也许有一天可以。”林青握住她的手,这次是实实在在地握住,能感受到皮肤的纹理和温度,“你现在能离开宅子更远了吗?”
月娘点头:“上个月,我走到了村口的石桥。但再远就不行了,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,拉得心口疼。”
林青沉思片刻:“也许需要一个过程,慢慢来。”
那天傍晚,他们并肩坐在桃树下,看夕阳将天空染成紫红色。林青讲起在地方志中看到的记载,小心观察月娘的反应。
“月清辉,”她轻声重复自己的名字,“好久没听人这样叫我了。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。”
“很好听的名字。”
“是我祖父取的,”月娘——清辉——望着远方,“他说我出生那晚,月光特别清澈,就在这庭院里,照得满地生辉。”
林青没有问那些痛苦的往事,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。令他惊讶的是,这次他没有穿过虚无,而是触碰到了真实的、有温度的身体。
清辉靠在他肩上,声音轻得像梦呓:“有时候我在想,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。等我醒来,还是那个困在井里的孤魂,百年的等待从未改变。”
“不是梦。”林青收紧手臂,“我在这里,你在这里,桃树在这里,都是真的。”
冬天悄然过去,春天再次来临。桃树第三年开花,比往年更加繁盛,粉白的花朵压弯了枝头,香气弥漫整个庭院。
清辉的变化越来越明显。她能在阳光下行走而不显透明,能长时间维持实体,甚至能尝出食物的味道——虽然只是很淡的感觉。林青开始带她走出宅院,最初只是在竹林散步,后来慢慢走到村边。
村民们偶尔会看见林青在古宅附近,身边似乎有个白色身影,但定睛看时又什么都没有。老人们摇头叹息,说那后生终究是被迷住了。
一个雨后的清晨,林青带清辉来到村外的河边。河水因雨水而涨,哗哗地流淌着,两岸的野花沾着水珠,在朝阳下闪闪发光。
“我小时候常来这儿,”清辉蹲下身,试探地将手伸进水里,“和弟弟一起抓小鱼,每次都被母亲训斥,说大家闺秀不该如此顽皮。”
林青在她身边坐下: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弟弟早夭,我就再没来过。”清辉的声音很平静,但林青听出了一丝颤抖。
他握住她的手:“都过去了。”
清辉转头看他,眼中水光潋滟:“遇见你之前,过去从未真正过去。它像这河水,表面平静,底下却是无尽的暗流,把我困在原地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现在,”她站起身,望向河流远方的山脉,“我想看看这条河最终流向哪里。”
那天,他们沿着河岸走了很远,直到清辉感到不适才返回。这是她百年来走得最远的一次,回程时脚步轻快,甚至哼起一首古老的江南小调。
林青的导师听说了他的“异常”,专程前来探望。在古宅里,老先生绕着桃树走了三圈,又仔细查看了井栏,最后在回廊下坐下,对林青说:“你知道这在科学上无法解释,对吧?”
林青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“但有些事情,科学解释不了,不代表不存在。”老先生推了推眼镜,“我在地方志里看到过类似记载,灵魂因执念滞留,又因新的牵绊而改变存在形式。只是...这样的例子太少了。”
“会有什么后果吗?”林青问出了心底的担忧。
老先生沉默良久:“阴阳殊途,强行交集,必有一方要付出代价。要么她彻底消散,要么你...”
“我愿意。”林青打断他。
“年轻人,”老先生叹息,“‘愿意’两个字说出来容易,真到了抉择时刻,未必那么简单。”
老先生离开后,清辉从厢房走出来,神色平静:“他说得对,林青。我们不该这样继续下去。”
“你想让我离开吗?”林青问。
清辉摇头:“我不想。但更不想害你。”
“你没有害我,”林青握住她的手,“遇见你之后,我才真正活着。”
夏至那天,林青带来两套新衣服,一套给自己,一套给清辉——不是古装,而是现代的连衣裙。
“试试看?”他期待地看着她。
清辉犹豫了一下,接过衣服。当她从厢房走出来时,林青几乎屏住了呼吸——月白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肌肤如雪,长发松松挽起,几缕碎发垂在颈边,既有古典的韵味,又不失现代的清新。
“好看吗?”她有些不确定地转了个圈。
“好看极了。”林青由衷地说。
他们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,在庭院里散步,喝茶,读书。清辉开始学习使用智能手机,林青教她拍照、上网、听音乐。她最喜欢听古典乐,尤其是古琴曲,说那声音让她想起父亲书房里的时光。
然而变化也在悄然发生。林青开始频繁感冒,总是感到疲倦,去医院检查却一切正常。清辉则相反,她的实体越来越稳定,甚至能在白天外出而不引起常人注意。
中秋前夕,林青病倒了,高烧不退,梦里全是破碎的画面:战火中的老宅,投井的白衣女子,无尽的等待...第四天清晨,他在桃树下醒来,身上盖着薄毯,清辉守在身边,眼圈泛红。
“你梦魇了,”她轻声说,“一直喊我的名字。”
林青坐起身,发现烧退了,但身体虚弱得像大病初愈:“我梦到了你的过去。”
清辉的手指颤了颤:“对不起,是我的执念影响了你。”
“不,”林青握住她的手,“是我自己选择的。”
中秋月圆之夜,他们坐在桃树下赏月。清辉换回了那身白色古装,长发披散,在月光下宛如仙子。林青带来月饼和桂花酒,两人对饮到半夜。
“今天的月亮,和我出生那晚一样圆。”清辉仰头望着星空,“你说,人死后真的有轮回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林青诚实回答。
“如果有,”清辉转头看他,眼中映着月光,“我希望下一世能早点遇见你。”
林青心中一动:“清辉,如果...如果你能完全‘活’过来,但代价是我要忘记这一切,你愿意吗?”
清辉手中的酒杯差点掉落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在老道士留下的书里看到过一个方法,”林青从怀中取出那本破旧的线装书,“灵魂若想重生,需有生者自愿让渡部分生命与记忆。接受者获得新生,给予者则忘记与之相关的一切。”
庭院里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。许久,清辉才开口,声音颤抖:“你疯了。”
“我很清醒。”林青平静地说,“这几个月,我看着你越来越像活人,而我越来越虚弱。这不是巧合,是某种平衡。如果必须有一方付出代价,我希望是你获得新生。”
“我不要!”清辉第一次如此激动地提高声音,“我不要用你的记忆和生命换来我的重生!那样的活着有什么意义?”
“意义在于你可以真正地活着,”林青握住她的双肩,“去看这个世界,去感受四季,去爱,去痛,去经历所有你错过的时光。”
清辉的眼泪终于落下,温热地滴在林青手背上:“可是我舍不得,舍不得你忘记我,舍不得这些回忆...”
“我会记得的,”林青轻轻擦去她的眼泪,“在心里某个地方,一定会记得。”
那晚他们相拥而眠,在桃树下,在月光里。林青感觉到清辉的身体从微凉变得温暖,最后与常人无异。而他自己,却感到某种东西正在慢慢流失,像沙漏里的沙,无声无息。
第二天,林青开始实施那个仪式。按照书中的指示,他在桃树四周摆上蜡烛,在井边焚香,在回廊下挂上写满咒文的布条。清辉一直试图阻止,但林青异常坚定。
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”他说,“清辉,这一百多年你等得太苦了,该自由了。”
月圆之后的第七天,一切准备就绪。夜幕降临时,林青和清辉并肩坐在桃树下,周围蜡烛摇曳,檀香袅袅。
“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林青问。
清辉看着他,眼中万语千言,最终只化为一句:“谢谢你,林青。无论你是否记得,我都会永远记得。”
他们相视而笑,然后同时闭上眼睛。林青开始念诵咒文,声音在夜风中飘散。他感到生命从体内流失,记忆如潮水般退去,那些与清辉相关的画面——雨中的初见,回廊下的读书声,除夕夜的烟花,河边的漫步——一点点变得模糊。
最后一刻,他睁开眼,看见清辉的身体发出柔和的金光,从脚尖开始,慢慢变得真实、鲜活。而他自己,视线开始模糊,意识渐渐远去...
......
林青在医院醒来,窗外阳光明媚。护士说他昏倒在古宅里,被村民发现送来的,已经睡了三天。
“古宅?”林青茫然地重复,“什么古宅?”
医生诊断他因过度疲劳导致暂时性失忆,建议静养。出院后,林青回到省城继续工作,生活一切如常。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,他会从梦中惊醒,梦里有月光、桃树和一个白色身影,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。
第二年春天,林青被派回家乡做一个民俗文化项目。路过村口时,他看见一座修缮一新的古宅,门匾上写着“月氏故居”。
鬼使神差地,他走了进去。庭院里,一株桃树开得正盛,粉白花瓣随风飘落。井栏边,一个穿着月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正在整理花草,听到脚步声,她转过身来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,林青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,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涌上心头。
“请问...”他开口,却不知该问什么。
女子微微一笑,眼中似有泪光闪烁:“你来了。”
“我们认识吗?”林青疑惑地问。
女子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指了指桃树下的石桌:“要喝杯茶吗?我刚泡的。”
他们坐在桃树下喝茶,阳光透过花影洒在桌上。女子自称是月氏后人,最近才从国外回来修缮祖宅。她谈吐优雅,知识渊博,对古建筑和民俗文化颇有研究。
林青与她相谈甚欢,离开时约定下周再来讨论项目合作。走在青石板路上,他总觉得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,回头看时,那女子还站在门口,白衣胜雪,笑容温柔如春风。
当晚,林青做了一个漫长的梦。梦里有一座老宅,一棵桃树,一口古井,还有一个白衣女子在月光下等他。醒来时,枕边湿润,心中空落落的,像是丢失了什么珍宝。
他走到窗前,看见东方既白,新的一天即将开始。远处的山峦轮廓渐渐清晰,晨雾缭绕,如梦似幻。
也许,有些缘分不会因遗忘而终结。
也许,有些故事会在另一个开头里继续。
而此刻,晨光正好,春风又绿江南岸。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