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灯与月
深秋的细雨无声地渗入青石板路的每一道裂纹。林青撑着黑色雨伞,穿过潮湿的竹林,走向那座被村民称为“不干净”的宅子。
老宅的朱漆大门斑驳脱落,铜环已经锈得看不出原本模样。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,像是唤醒了一段沉睡百年的记忆。
“你不该来这里的。”一个声音从庭院深处传来。
林青抬头,看见那袭白裙站在井边。她的皮肤在雨幕中泛着淡淡的珍珠光泽,乌黑长发垂至腰间,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层薄雾里。
“但你已经来了很多次。”他收起伞,雨水顺着额发滴落。
白衣女子——村里人叫她“月娘”,没人知道她真名——转过身来。她的面容清冷,像是用月光雕刻的瓷器,唯有那双眼睛,漆黑而深邃,似乎装着一整个失落的朝代。
“你总说不该来,却从未真正赶我走。”林青走近,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,“今天带了你上次说想吃的桂花糕,镇上新开的店。”
月娘的神色微微动摇,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:“活着的人总执着于满足口腹之欲。”
“死了的人也可以享受。”林青打开油纸,香甜的气息飘散在湿润的空气中。
他们一同坐在回廊下,听雨声敲打瓦片。林青第一次来这里是为了完成民俗学的论文,关于这座荒废宅院的历史。但现在,每个月都会来两三次,带上不同的点心、书籍,甚至最近还带了部旧手机。
“你教我用的这个东西,”月娘指着手机屏幕,“里面能看到很远地方的事情。”
“这叫互联网。”林青划开屏幕,给她看故宫的雪景,“这是北京,很远的地方。”
月娘沉默片刻:“我家祖上曾有人去过京城,带回一套茶具,父亲宝贝得紧,从不让我们小孩子碰。”
“你家是做什么的?”林青问,每次来都能从她口中拼凑出一些过去。
“书香门第,也曾显赫一时。”月娘的语气很淡,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,“直到战火来临,一切都变了。”
雨渐渐小了,夕阳从云层缝隙中洒下几缕金光,照亮庭院里疯长的野草和那口青石井栏的古井。
“你为什么不愿离开这里?”林青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。
月娘站起身,白裙无风自动:“有些羁绊,不是想解就能解的。”
夜幕降临,林青点亮带来的灯笼。昏黄的光在庭院中划出一小片温暖的领域,将两人笼罩其中。月娘在灯光下看起来几乎与活人无异,只有当她完全静止时,那种不属于人间的静谧才会显露。
“你该回去了。”月娘提醒道,“夜深了,这里对你不好。”
“怎么不好?”林青不以为意。
月娘的目光飘向黑暗的厢房:“不只是我在这里。”
林青背上背包,走到门口又回头:“下周末,我给你带本新书,沈从文的,你会喜欢。”
月娘微微颔首,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淡去,如雾气消散在空气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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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周末,林青如约而至。这次他带来的是《边城》和几包镇上最出名的龙须酥。
月娘似乎心情不错,甚至还换了身衣服——虽然仍是白色,但样式略有些不同,领口绣着几乎看不见的淡银色云纹。
“你换了衣服。”林青指出。
月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:“偶尔也想换换,虽然没什么意义。”
“有意义,”林青认真道,“至少我注意到了。”
他们坐在回廊下读书,林青读出声,月娘静静地听。读到翠翠等待傩送归来的段落时,月娘忽然开口:“等待是最残忍的刑罚,比死亡更甚。”
林青合上书:“你在等什么吗?”
庭院中的风停了,连虫鸣都忽然静默。月娘站起身,走向那口古井:“我曾经等一个人,等了很久。后来发现,等待成了习惯,成了我存在的原因。”
“那现在呢?”
“现在...”月娘转身看他,眼中有一丝林青从未见过的情绪,“现在或许有了新的理由。”
林青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走近几步:“什么理由?”
月娘没有回答,而是指向井边一丛野菊花:“它们开得正好,帮我摘几朵吧。”
林青照做,将一小捧黄色野菊递给她。月娘伸手来接,指尖相触的瞬间,林青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,但并没有收回手。
“你的手很冷。”他说。
“死人都这样。”月娘接过花,语气轻松得不像在谈论自己的死亡,“不过你的温暖,我能感觉到。”
那一刻,林青做出了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——他轻轻握住她的手。月娘明显僵硬了,但没有抽离。
“这样能暖和一些吗?”林青问,声音比平时低沉。
月娘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一个是有血有肉的温热,一个是虚幻的冰凉。许久,她轻声说:“很久没有人这样握过我的手了。”
“上次是什么时候?”
“活着的时候。”她终于抽回手,后退一步,“林青,你不该对一个鬼魂产生感情。”
“为什么不该?”林青向前一步,“就因为你是鬼?可你比许多活人都真实。”
月娘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:“今天到此为止吧,你该走了。”
“我下周还会来。”林青坚持道。
“别来。”月娘的声音已经飘渺,“为了你好,别再来了。”
但林青还是来了。不仅下一周,再下一周也来了。他站在紧闭的宅门前,敲门无人应,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。
“月娘!开门!”他喊道。
庭院里寂静无声。林青绕着宅院走了一圈,发现后院墙有一段坍塌,勉强可以翻进去。他犹豫片刻,还是爬了进去。
宅院里空无一人,不,空无一鬼。林青找遍每个房间,连月娘的影子都没看到。最后他回到庭院,对着空气喊道:“我知道你在这里!躲起来算什么?”
仍旧没有回应。
失望的林青坐在井边,从包里拿出一本新书——《牡丹亭》。他自顾自地读起来,读到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”时,一个声音终于响起。
“你真固执。”月娘出现在回廊下,神色复杂。
林青合上书:“你也是。”
两人对视良久,月娘轻叹一声:“你会后悔的。”
“那是我的选择。”
秋去冬来,林青依然定期拜访古宅。他带来越冬的物资——厚毯子(虽然月娘不需要保暖)、书籍、茶具,甚至一个小型发电机和电暖器。
“这些东西对我没用。”月娘看着林青忙前忙后地接线。
“但能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。”林青调试着发电机,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月娘坐在电暖器旁,尽管感觉不到温度,但她喜欢看那橙红色的光芒:“你花了太多时间在这里,你的生活呢?你的家人朋友呢?”
林青的手顿了顿:“我有分寸。”
事实上,他的导师已经找他谈过话,朋友也注意到他的反常。但他不在乎,每个与月娘相处的午后和夜晚,都让他觉得真实而完整。
除夕夜,村里鞭炮声此起彼伏。林青带着一小瓶桂花酒和两只杯子来到古宅。
“过年了,喝一杯?”他晃了晃酒瓶。
月娘接过酒杯,看着琥珀色的液体:“我喝不出味道。”
“但可以陪陪我。”林青倒了两杯。
他们坐在回廊下,远处村庄的烟花偶尔照亮夜空。林青讲起自己的童年、大学、对未来的迷茫。月娘静静地听,偶尔说几句自己生前的趣事。
“我小时候特别调皮,”她难得露出笑容,“有次爬到屋顶上摘果子,摔下来断了胳膊,把母亲吓得半死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被关在房里抄了一个月的《女诫》。”月娘摇头,“现在想来,那些规矩真是无谓。”
夜深了,酒瓶空了。林青有些微醺,靠在柱子上看月娘被烟花映亮的侧脸:“如果...如果我早生一百年,或者你晚生一百年...”
月娘转过头,眼中映着远处的火光:“没有如果,林青。时间是最公正也最残酷的东西。”
“但我们现在相遇了。”林青坐直身体,“这不就是如果成真了吗?”
月娘没有回答,而是望向庭院中积了薄雪的枯草。良久,她轻声说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离开这宅子吗?”
林青摇头。
“因为我死在这口井里。”月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不是意外,是我自己跳下去的。”
林青屏住呼吸。
“我等的那个人,是我的未婚夫。战乱中,他随军北上,承诺会回来娶我。”月娘站起身,走向井边,“我等了三年,终于等到消息——他阵亡了。家族败落,父母双亡,我一无所有,便选择了这条路。”
她抚摸着冰凉的井栏:“但我太天真了,以为死亡能终结一切。实际上,它只是另一种开始——无尽的等待,永恒的囚禁。”
林青走到她身边:“所以你能离开吗?如果...如果有什么方法?”
月娘苦笑:“试过无数次,最远只能到竹林边缘。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,把我困在这里。”
“也许...”林青犹豫着,“也许你需要一个‘理由’离开,就像你需要一个‘理由’等待。”
月娘看向他,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:“也许。”
春天来临时,林青带来了一株桃树苗。
“我们把它种在这里,”他指着井边一块空地,“等它开花,一定很美。”
月娘帮忙挖土,虽然她的手触碰不到实体,但能引导土壤移动。两人——一人一鬼——忙碌了一下午,将树苗种好。
“等它长大,开花,结果,”林青擦去额头的汗,“你可以用桃花泡茶,用桃子做点心。”
“鬼不需要吃喝。”月娘提醒道,但眼神温柔。
“但你可以享受这个过程。”林青坚持。
那天傍晚,他们坐在新种的桃树旁,看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。林青忽然说:“我查了很多资料,关于...像你这样的情况。”
月娘警惕地看着他:“你不该涉足那些。”
“但我想帮你。”林青从包里拿出一本破旧的线装书,“这是从一位老道士那里求来的,他说...有一种方法可以帮助滞留的灵魂离开束缚之地。”
月娘的脸色变得苍白:“什么方法?”
林青翻到其中一页:“需要至亲之人的遗物,或者...或者一个真心的吻。”
庭院陷入沉默。风穿过破败的窗棂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
“前者不可能,我的家族早已无人。”月娘的声音很轻,“后者...太荒谬。”
“为什么荒谬?”林青合上书,“如果这是真的呢?如果这样你就能自由呢?”
月娘后退一步:“林青,我是鬼,死了上百年。你是个活生生的年轻人,有未来,有...”
“有没有未来,我自己决定。”林青走近,“而且,如果这能帮你,为什么不试试?”
“因为这不公平!”月娘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激动,“你对我好,照顾我,陪伴我,现在还要为我牺牲更多?我承受不起!”
“这不是牺牲,”林青握住她冰凉的手,“这是我愿意做的。”
月娘试图抽回手,但林青握得很紧。他们就这样僵持着,直到夜色完全降临。
“让我想想。”月娘最终妥协,“给我一点时间。”
林青点头:“我会等。”
然而没等到月娘的答复,林青先等来了麻烦。村里开始有传言,说林青被古宅里的女鬼迷住了魂,早晚要出事。几个老人找到他的住处,劝他别再接近那“不干净的地方”。
“那宅子里的东西会吸人精气,”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说,“以前也有不信邪的年轻人去过,后来都病倒了。”
林青谢过他们的好意,但周末依然去了古宅。这次,月娘没有现身。
他在宅院里等了整整一天,直到夜幕降临。就在他准备离开时,月娘终于出现了,神色比以往更加苍白透明。
“你病了?”林青关切地问。
“鬼不会生病,”月娘说,“但这里的‘气’在变弱。我感觉到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意思是我可能快要...消散了。”月娘平静地说,“也许这就是我的终点,没有自由,只是安静地消失。”
林青心中一紧:“不,还有办法。那个方法...”
“你走吧,林青。”月娘转过身,“别再来了。忘记这里,忘记我,过你该过的生活。”
“我不会走。”林青坚定地说,“你不答应,我就每天来,直到你见我为止。”
月娘的身影开始波动,像水中的倒影被搅乱:“你为什么这么固执?”
“因为你值得。”林青说。
第二天,第三天,林青每天都来。有时月娘会现身,只是远远看着他;有时一整天都不见踪影。但林青不在乎,他读书、整理庭院、照料那株桃树苗,仿佛这是他的第二个家。
第七天,月娘终于再次与他面对面。
“如果...如果那个方法不成功呢?”她问。
“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。”林青说。
“如果成功,我可能会直接消失,去我该去的地方。”
“那也比永远困在这里好。”
月娘看着眼前的年轻人,这个闯入她永恒孤独的生命,带来温度、色彩和声音的人。一百多年来,她第一次感到某种类似“心跳”的悸动,尽管她早已没有心脏。
“好,”她最终说,“我们试试。”
林青深吸一口气,慢慢走近。月娘站在原地,微微仰头看着他。她的皮肤在月光下几乎透明,能看见下面细微的脉络,像是用冰雕成的人像。
“闭上眼睛。”月娘轻声说。
林青照做。他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,然后是一个轻柔如雪花般的触碰落在唇上。寒冷刺骨,但转瞬即逝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暖,从接触点扩散至全身。
他睁开眼,看见月娘震惊的表情。她的身体散发着柔和的光芒,不再是以前那种苍白的透明,而是有了实质的光泽。
“我感觉到...”月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“温暖。”
她尝试向前走一步,两步,一直走到宅院门口——这是她一百多年来从未能做到的。
“我可以...”她的声音颤抖,“我可以出去了。”
林青跟上来,握住她的手。这次,她的手不再刺骨冰凉,而是有了微弱的温度。
他们一起走出宅院,穿过竹林,踏上青石板路。月娘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,像是害怕这只是一场梦。
“你看,”林青指向远处村庄的灯火,“那是活人的世界。”
月娘的眼中涌出泪水——真正的,有温度的泪水:“我忘记了...我忘记了这么多颜色,这么多声音...”
他们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,月娘仰头看着满树新发的嫩叶:“真美。”
“还有很多更美的东西,”林青说,“大海、雪山、城市...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。”
月娘转头看他,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:“林青,我...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”
“什么都不用说,”林青微笑,“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
月娘也笑了,那是林青见过最明亮的笑容。她忽然踮起脚尖,这次是她主动吻上他。这个吻不再冰冷,而是带着初春花朵般的柔软和温暖。
远处传来鸡鸣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月娘的身体又开始变得透明,但这次不同——她像晨雾般消散在黎明的光线中,但林青能感觉到,她并没有消失,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。
他手中的温度还在,唇上的触感还在,心中那份充实感还在。
回到古宅时,林青发现那株桃树苗一夜之间开满了花。粉色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摇曳,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,又像是新的开始。
他在井边坐下,翻开《牡丹亭》,轻声读道: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...”
一阵暖风拂过,翻动书页,最后停在一句话上:“梦中之情,何必非真?”
林青合上书,看向满树桃花。他知道,这不是结束。有些羁绊,超越了生死,超越了时间。而他们的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