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,墨家别院西侧的偏房里,寒气尚未散尽。
小乞丐蜷缩在铺着干草的硬板床榻上,浑身依旧滚烫,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濡湿,黏在苍白干裂的脸颊上,嘴里不时发出细碎的呓语,含糊地喊着“姐姐”,双手却仍死死攥着那块磨得光滑的玉石与早已硬冷发黑的馍馍,指节攥得泛白,不肯有半分松开。
清辞按时来查看,指尖刚触到他的额头,便皱起了眉——烧了一夜,竟半点没退,反倒烫得更厉害了。他刚要转身去请府里的医者,就见墨白玉披着件月白狐裘披风,慢悠悠地站在门口。
少年及肩的长发用丝带松松束着,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,却衬得眉眼愈发精致。他倚着门框,目光扫过榻上狼狈的小乞丐,眉峰微蹙,语气里满是不耐的刻薄:“啧,还没死呢?”
清辞躬身回话:“小少爷,他烧得厉害,怕是撑不了多久。”
墨白玉嗤了一声,抬手拢了拢披风,遮住颈间的凉意,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。他顿了顿,语气依旧硬邦邦的,带着几分口是心非的嫌弃:“看着点,别让他死在府里。”
“晦气。”他补充了一句,像是在为自己的关心找借口,说完便转身就走,及肩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,背影依旧是那副骄纵的模样。
清辞望着他的背影,眼底闪过一丝了然,躬身应道:“是,属下这就去请医者。”
他不敢耽搁,当即去府中请了专精儿科与外感的老大夫。大夫诊脉后,说是受了风寒又积了悲恸,邪火攻心,开了两副清热解表、安神宁气的汤药。清辞亲自盯着下人煎药,怕药性折损,又耐心撬开小乞丐的嘴喂下,日夜守在偏房照料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好在药效颇佳,两副药吃罢,小乞丐的高烧便退了下去。
第三日清晨,小乞丐缓缓睁开眼,入目是陌生的青灰色房梁,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味与干草气息。他茫然地眨了眨眼,浑身还有些酸软无力,却已无先前那般灼烧感。他下意识摸向胸口,那块玉石与干硬的馍馍仍被紧紧攥在怀里,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,才让他混沌的意识渐渐清醒。
他不是该死在破庙门口了吗?姐姐不在了,那伙人还在追杀他,怎么会躺在这样干净的屋子里?
小乞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,动作惊动了守在门口的下人,连忙跑去通报。
消息很快传到墨白玉耳中。彼时他正倚在软榻上,手里捏着一卷书,眼神却没落在书页上。听见下人回话,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,语气依旧刻薄:“总算没死,省得污了府里的地。”
说罢,他合上书卷,对身旁的清辞吩咐道:“既然活过来了,就别养着当闲人。你亲自教他,不用像对你这般严苛,也没必要培养成多得力的好手,至少要对我忠心耿耿,能护我周全就行。”
清辞刚要应声,就见墨白玉眉峰一挑,补充道:“但规矩不能少,拳脚功夫、兵刃使用、察言观色的警觉性,全按暗卫死士的标准来训。要是练不好,或者敢有二心,直接扔出去喂狗,别留着浪费粮食。”
清辞微怔,随即躬身应道:“是,属下明白。”他心中通透,小少爷嘴上说着“不必得力”,实则是想让这孩子拥有顶尖的自保与护主能力,这份口是心非的关照,藏得比谁都深。
墨白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,皱了皱眉,语气更硬了些:“别瞎琢磨,本少爷只是觉得救都救了,总不能养个废物。往后他的命就是我的,忠心够了、本事够了,才能留在我身边。”
清辞正要转身离去,刚走到门口,就听见身后传来墨白玉的声音,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迟疑:“等等。”
他连忙回身躬身:“小少爷还有吩咐?”
墨白玉指尖摩挲着书卷边缘,眼神飘向窗外,语气依旧是那副嫌恶的调子:“先领那家伙去洗个澡,用些皂角,洗干净点——一身泥污臭烘烘的,别带出来污了眼。”
顿了顿,他又补充道,像是在找个正当理由:“洗干净了再带到我跟前,我亲自看看,是不是真的活利索了,省得你们糊弄我。”
清辞眼底闪过一丝笑意,连忙应道:“是,属下这就去办。”
他转身快步走向偏房,刚吩咐下人端来热水、皂角与粗布衣裳,正要退出去给小乞丐留空间,就见贴身小厮匆匆跑来,说小少爷又唤他过去。
清辞心头微动,连忙折返回暖阁。
墨白玉正坐在软榻上,脚边放着一个梨木衣盒,见他进来,下巴微抬,语气带着几分别扭的随意:“把这个拿去给他穿。”
清辞上前打开衣盒,里面是一套月白暗绣竹纹的短打,料子是江南贡品云锦混纺的细棉,触手温润软糯,领口袖口绣着几缕极淡的银线竹影,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痕迹——这是去年江南织造特意为墨白玉定制的,他只在赏梅时穿了一两回,便是花千金也难买到同款,珍贵得很。
“小少爷,这是您的衣裳……”清辞略有些诧异,他自然知晓这套衣裳的金贵。
“废什么话。”墨白玉打断他,耳尖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,语气愈发刻薄,“总比那些粗布衣裳强,磨得人难受不说,丑死了,穿出去丢我的人。”
他别过脸,不去看清辞的眼神,补充道:“洗干净了就让他换上,赶紧带过来,别磨磨蹭蹭的。”
“是,属下遵命。”清辞忍着笑意躬身应下,捧着衣盒转身离去。他愈发确定,小少爷嘴上嫌弃,心里早已把这孩子当成了自己人,连这般金贵的衣裳都舍得拿出来,怕粗布磨着他,更怕他衬不上墨家的体面。
偏房里,小乞丐正对着冒着热气的木盆犹豫不决,身上的破衣又脏又硬,让他浑身不适,却又对这陌生的“沐浴”满心惶恐。
清辞走进来,将衣盒放在一旁,沉声道:“这是小少爷的旧衣,你洗完澡换上。放心,都是干净的。”
小乞丐愣了愣,目光落在那套月白短打上面——衣裳料子光滑得像流水,上面的暗纹在光下若隐若现,好看得让他不敢触碰。他又抬头看向清辞,眼神里满是茫然与戒备,不懂为什么那位素未谋面的少爷,会给自己穿这样好的衣裳。
“洗吧,洗完换好,随我去见小少爷。”清辞没有多做解释,放下衣盒便退了出去,依旧留给他独处的空间。
小乞丐望着那套干净华美的衣裳,又看了看怀里的玉石与馍馍,犹豫了许久,终究还是慢慢褪去破衣,踏入了温热的水中。皂角的清香驱散了身上的污味,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,让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些。
他笨拙地搓洗着身上的泥污,一遍又一遍,直到皮肤发红,才敢停下动作。换上那套月白短打时,他动作轻得像怕弄坏了什么珍宝,衣裳略有些宽大,却柔软得不像话,贴在身上暖融融的,还带着淡淡的、干净的气息,让他有些不知所措,下意识地把怀里的玉石与馍馍揣得更紧了。
清辞在外等候片刻,见他出来,目光在他身上扫过——洗去泥污,换上这套金贵的月白短打,这孩子露出了清秀的轮廓,眉眼间带着几分倔强,月白的颜色衬得他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血色,虽身形单薄,却已全然没了先前的狼狈,反倒有了几分干净利落的模样。
“跟我来。”清辞沉声道,转身领着他往墨白玉的暖阁走去。
小乞丐紧紧跟在清辞身后,心里又紧张又忐忑。他攥紧了怀里的玉石,那是姐姐留下的唯一念想,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。身上的衣裳太过珍贵,让他总觉得不自在,脚步都放得格外轻。
暖阁里,墨白玉依旧倚在软榻上,听见脚步声,他抬眼望去,目光落在那个洗干净、换上自己旧衣的小乞丐身上。云锦混纺的料子衬得那孩子身形虽瘦,却挺拔了些,淡竹暗纹与月白色相得益彰,把他清秀的眉眼衬得愈发分明。
墨白玉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,随即收回目光,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刻薄:“总算像个人样了。过来,让本少爷看看。”
小乞丐迟疑着上前两步,停下脚步,低着头不敢看他,双手依旧护着胸口,浑身紧绷得像根弦。
墨白玉打量着他,见他虽怯懦却眼神倔强,倒也没多说什么,扬声唤道:“清水。”
话音刚落,一道身影便从屏风后走出,正是府中人人敬重的清水姑姑。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缎衣裙,发髻梳得整齐,眉眼温婉,看上去与普通管事姑姑别无二致,实则是与清辞一母同胞的妹妹。
他们祖上三代都是墨府死士,自幼在府中长大,父母更是从小被墨府培养的忠勇死士——清辞与清水的父亲,是墨白玉的父亲亲自挑选的武术老师,专职教墨白玉拳脚兵刃、防身之术;而他们的母亲,心思细腻、深谙人心,教给墨白玉的是审时度势、辨人识心的智慧。与教给清辞清水“如何做暗卫”的严苛训诫截然不同,这对夫妇从未教过墨白玉如何成为暗卫,只细细告知他判断暗卫是否合格的核心标准:忠诚为骨,隐忍为皮,警觉为魂,护主为命。
可惜去年外出巡游时,遭遇大批刺客突袭,清辞与清水的父母为护墨白玉周全,双双挡在他身前,殒命当场,而墨白玉竟毫发未伤。
后来墨老爷见清辞、清水孤苦无依,便将他们纳入暗卫培养,待两人通过严苛的暗卫考核后,便让他们跟在了墨白玉身边。墨家死士向来由主子亲赐姓名,象征着全然的归属与信任,“清辞”“清水”这两个名字,便是墨白玉亲自起的。而墨白玉身边,也仅有三位死士,另一位名叫“清寒”的,被派去边境执行机密任务,至今未归。
“小少爷。”清水躬身行礼,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沉稳。她与清辞自小陪着墨白玉长大,又因父母为护墨白玉而牺牲的缘故,更因那番关于暗卫标准的教导早已刻进彼此记忆,让墨白玉对他们多了几分疼惜与信赖,早已超越了普通的主仆情谊,更似家人。
“带他去人事处领两身合身的旧衣,再给他安排个干净的住处。”墨白玉语气平淡,听不出情绪,“从明日起,白日跟着清辞习武练刃,晚间便跟着你学礼仪规矩——不用教那些繁杂的,懂分寸、知进退就好。”
清水应道:“是,属下明白。”
小乞丐茫然地抬头,看向清辞,又看向清水,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多了个要教自己规矩的人。
清辞在一旁补充道:“清水是我妹妹,她教礼仪比我细致,你跟着她好好学。”
墨白玉瞥了他一眼,没再多言,挥了挥手:“带他下去吧。”
清水对着小乞丐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温声道:“跟我来。”
小乞丐迟疑了一下,又看了眼软榻上的墨白玉,终究还是跟着清水转身离去。走到门口时,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,正好对上墨白玉望过来的目光,吓得他连忙收回视线,快步跟着清水离开了暖阁。
7
暖阁里只剩墨白玉与清辞两人,气氛一时安静下来。窗外的风掠过竹梢,带来细碎的声响,勾起了墨白玉对往事的追忆——昔日清辞的父亲在演武场教他扎马步,母亲在暖阁里逐条拆解暗卫标准,那些日子里的阳光与暖意,至今仍清晰如昨。
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软榻扶手,过了片刻,才低声对清辞道:“教他的时候,用心些。”
清辞躬身应道:“属下自然会全力以赴。”
“不是让你逼他。”墨白玉打断他,语气难得软了些,“按暗卫的标准教,让他能自保就好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飘向窗外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“若是他学成本领后,对你我有二心,或是不想留在府里……不用强留,放他走便是。”
清辞微怔,随即明白了小少爷的心思。他看似骄纵刻薄,实则是不想让这孩子重蹈自己与清水的覆辙,一辈子被死士的身份束缚。
墨白玉像是想起了什么,沉默片刻,又道:“当然,他若是能留下来,自然是最好的。”
他抬眼看向清辞,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:“你教他的时候,就按当年你父亲教我们的那样来。先教他暗卫的根本——忠诚、隐忍、警觉,还有辨势避险的本事,这些比拳脚兵刃更重要。”
“等他把根基打牢了,再系统习武练刃。”墨白玉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怅然,“就像当年你父亲带我们那样,先磨心性,再练身手,慢慢来,不急。”
清辞心中一暖,眼眶微热,躬身应道:“属下遵命。当年父亲教导的规矩,还有母亲说的那些合格标准,属下一刻未忘,定会原原本本教给这孩子。”
他知道,小少爷口中“当年的样子”,藏着的是三人共同的回忆,也是对这孩子最深的期许——不仅要教他安身
立命的本事,更要教他如何在暗卫的身不由己里,守住一份本心。就像小少爷从未用死士的枷锁捆绑他与清水,如今也想给这个绝境中捡来的孩子,留一份自由选择的余地。
墨白玉没再说话,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卷,指尖却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。他忽然想起,当年清辞与清水的父母牺牲后,是这对兄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,陪他熬过了那段最难的日子。如今他捡回这个小乞丐,或许也是想给另一个孤苦无依的人,一份活下去的希望,就像当年清辞的父母护住他那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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