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仁贵一听刁奴那番话,胸腔里“噌”地窜起一股邪火,额角青筋都暴了出来。
他猛地喝道:
薛仁贵“你们这群狗奴才,眼睛都长到脚底板去了?竟敢把本公子比作叫花子?我可是你们家主人的亲侄儿,还不快滚进去通报!”
那几个看庄院的汉子互相瞅了瞅,哄笑起来。为首的那个斜着眼打量薛仁贵破旧的衣衫,撇嘴道:
朱门“我家老爷是大富大贵的体面人,哪来你这种穷酸亲戚?员外来往的亲眷,个个穿的是绫罗绸缎,坐的是高头大马。你倒好,不但穷得叮当响,这身打扮比叫花子还不如,让我们怎么通报?”
这话像一瓢滚油浇在火堆上。仁贵气得浑身发抖,怒道:
薛仁贵“好,好!我不与你们这帮奴才计较,待我亲自进去见了伯父,再让他好好治你们的罪!”
说罢,他一把推开拦路的庄汉,迈开大步就往里闯。穿过前院,正瞧见薛雄翘着腿坐在厅堂太师椅上喝茶。仁贵压下火气,上前躬身行礼:
薛仁贵“伯父在上,侄儿给您请安了。”
薛雄抬眼一瞧,手里的茶盏“啪”地顿在桌上,火气“腾”地上来了:
薛仁贵伯父薛雄“住口!你是什么东西,也配叫我伯父?”
薛礼沉声道:
薛仁贵“侄儿是薛仁贵。”
“呸!”薛雄猛地站起来,指着他的鼻子骂道:
薛仁贵伯父薛雄“好你个不知廉耻的畜生!你还有脸踏进我薛家的大门?想当年你爹娘把你当眼珠子似的疼,万贯家财交到你手里,指望着你能光宗耀祖。谁成想生出你这个败家子,把家底折腾得一干二净,如今还有脸来找我?我只当你饿死街头了,你倒好,竟找上门来,想打什么算盘?”
仁贵攥紧了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,低声道:
薛仁贵“侄儿此来,一是惦念伯父,特来探望;二是家中实在无米下锅,想向伯父借一两斗米度日,日后定当奉还。”
“借米?”薛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:
薛仁贵伯父薛雄“你要米做什么?”
仁贵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光亮:
薛仁贵“侄儿要习武练功,吃饱了才好练马术、习弓马。还请伯父成全。”
薛雄气得胡子直抖:
薛仁贵伯父薛雄“混账东西!万贯家产被你当草纸似的糟蹋光了,如今饿肚子了才想起要米?你既有本事败家,怎么不去弓马场上挣口饭吃?”
“伯父此言差矣。”仁贵挺直脊梁:
薛仁贵“您莫小看了武艺。且不说前朝列国,单论本朝,那尉迟恭将军早年不过是个打铁的,就因一身本事,如今官封虢国公。朝中多少大将都是寒门出身。侄儿自问功夫不差,只是时运不济,暂困于此。他日若得机缘,未必不能搏个功名,封侯拜相也未可知!”
薛雄听罢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拍着桌子道:
薛仁贵伯父薛雄“青天白日的,你在这做什么春秋大梦!就你这副德行若能当国公,长安城里怕是装不下那么多贵人!自己肚皮都填不饱,倒学会说疯话了。我薛家没有你这种子弟,你也休要认我做伯父,我更不会认你这个侄儿。来人,给我轰出去!”
这话像一盆冰水,从仁贵头顶浇到脚底。他心中那股怒火“噗”地灭了,只剩下一片冰凉。他惨笑一声:
薛仁贵“罢了,罢了!原是我自己糊涂。穷了这两三年,从未来叨扰过,今日何苦来受这番羞辱?”
也不告辞,转身就走。
出了薛家庄那两扇朱漆大门,仁贵仰天长叹一声。冬日的风吹在他单薄的衣衫上,冷得刺骨。他喃喃道:
薛仁贵“唉!怪不得外人都冷眼相看,连血脉至亲尚且如此,这世上还有什么指望?”
腹中饥饿如火烧,他拖着步子,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不觉来到山脚下一棵老槐树前。
望着那虬曲的枝干,仁贵悲从中来,泪如雨下:
薛仁贵“这便是我的葬身之地了!也好,一了百了!”
解下腰带往树枝上一抛,打了个结,将头伸了进去。
谁知薛仁贵命不该绝。正巧有个叫王茂生的汉子挑着货担路过。他是个小本经营的货郎,日子清贫,却心地良善。一抬头看见树上吊着个人,吓得魂飞魄散,货担“哐当”掉在地上。定睛细看,竟是认得的薛大官人。
王茂生“这是造了什么孽?”
茂生心里发急,也顾不上许多,忙搬来石块垫脚,伸手一探——胸口还有些温热!他赶紧抱住仁贵的身子,可绳结太高,一个人解不开。正急得满头大汗,忽见远处走来个妇人,竟是自家媳妇毛氏卖杂货回来。
真是天无绝人之路!茂生如见救星,大喊:
王茂生“娘子快来!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!”
毛氏也吓得不轻,扔下箱子就奔过来,踩上石头,抖着手去解那绳套。夫妻俩合力将人放下,平放在枯草地上。茂生又是按胸口,又是顺气,好一阵忙活,仁贵总算悠悠转醒。
薛仁贵“是哪位恩公救了我?”他哑着嗓子问。
王茂生抹了把汗:
王茂生“是我夫妻俩做活回来,见大官人吊在树上,就救下来了。你好端端的,何苦寻短见?”
仁贵撑起身子,苦笑着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。茂生听罢摇头道:
王茂生“大官人万万不可如此想。古人说得好:砖头尚有翻身日,困龙也有上天时。你那伯父这般势利,富贵也长不了。娘子,咱们担子里可还有米?送些与薛大官人。”
毛氏是个有眼力的,她细细打量仁贵,虽衣衫褴褛,但眉宇间有股英气,便道:
王茂生娘子毛氏“官人,米是有的。只是既要相助,何不清人家到家里坐坐?这荒郊野外的,不成样子。”
茂生一拍脑门:
王茂生娘子毛氏“还是娘子想得周到。薛大官人,若不嫌弃,先到寒舍歇歇脚,我送你一斗米渡难关。”
仁贵眼眶一热,挣扎着跪倒就要磕头:
薛仁贵“恩人大德,堪比再生父母!”
茂生慌忙扶起。夫妻俩一个挑担,一个背箱,引着仁贵往家去。那是个小小院落,屋子虽简陋,却收拾得干净整齐。毛氏手脚麻利地生火烹茶,热腾腾一碗粗茶递到仁贵手中。
三人坐下,茂生问道:
王茂生“薛大官人,我早先听说令尊留下好大家业,怎会落到这般光景?”
仁贵捧着茶碗,长叹一声:
薛仁贵“恩人休要再提。只怪当年年少糊涂,一心想学武艺,整日与朋友们厮混,习练弓马刀枪,将家财耗费殆尽。如今想来,悔之晚矣。”
谁知茂生听罢,眼睛一亮:
王茂生“这怎么能叫糊涂?男儿习武,是天经地义的正经事!但不知大官人武艺练得如何?”
仁贵苦笑:
薛仁贵“恩人莫要取笑。若论弓马武艺,十八般兵器我倒都拿得起来。只是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,空有一身本事,连饭都吃不饱,说来惭愧。”
“大官人此言差矣!”茂生一拍大腿:
王茂生“自古道: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既有这等本事,何愁没有出头之日?娘子,快些整治些酒饭来!”
毛氏在里屋听得真切,掀帘子招手:
王茂生娘子毛氏“官人,你进来,我有话说。”
茂生向仁贵告个罪,进屋问:
王茂生“怎么了?”
毛氏压低声音:
王茂生娘子毛氏“官人,我瞧这薛大官人相貌不凡,眉宇间有股贵气,不像久困之人。日后不是公侯,也是栋梁之材。咱们既然要周济,不如索性结个善缘,认作兄弟,将来也好有个倚靠。”
茂生深以为然,出来便道:
王茂生“薛大官人,我有个冒昧的想头——咱俩结拜为异姓兄弟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
仁贵怔了怔,忙推辞:
薛仁贵“这如何使得?小子蒙恩人相救,无以为报,怎敢高攀?”
茂生笑道:
王茂生“大官人不必过谦。若是结拜了,便是自家人。往后我不在家时,你嫂子也好照应你,岂不两便?”
话说到这份上,仁贵也不再推辞。茂生当即出门请了关公像,又割了肉、打了酒回来。毛氏在灶间煎炒烹炸,不多时四样小菜摆上桌。夫妻俩焚香点烛,供上神像,二人跪倒在地。
茂生先祝告:
王茂生“关圣帝君在上。弟子王茂生,今年三十九岁,九月十六丑时生。今日与薛仁贵结为异姓兄弟,从此生死与共。若有异心,天地不容!”
仁贵亦朗声道:
薛仁贵“神明鉴察。弟子薛礼,今年二十一岁,八月十五寅时生。今日与王茂生结为金兰。若有负心,天雷击顶,万箭穿心!”
誓毕,二人对拜八拜,自此兄弟相称。毛氏摆上饭菜,三人围坐。仁贵饿得狠了,连扒七八碗饭,将一篮米饭吃得干干净净——那篮饭足有四升米!茂生与毛氏看得目瞪口呆,碗里的饭才动了几口。
茂生回过神来,哈哈大笑:
王茂生“好兄弟,好饭量!这般能吃,必是国家栋梁的料!娘子,快去再煮饭来!”
仁贵这才觉着不好意思,红着脸摆手:
薛仁贵“够了够了,已然饱了。”
心下却想:“若再吃,真要把哥嫂吓着。不如将米带回破窑,自己慢慢煮了吃。”便起身道:
薛仁贵“哥哥嫂嫂在上,受小弟一拜!”
茂生扶住他:
王茂生“自家兄弟,怎的又拜?这里还有一斗二升米,你且拿去。日后缺什么,只管开口。”
仁贵千恩万谢,背着米袋回了破窑。这一日,他竟将一斗米吃个精光,只剩二升余粮。次日醒来,腹中又是空空,只得硬着头皮再往王家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