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咬金又向皇上禀报了罗夫人的哭诉:
罗通妈妈单冰冰“罗成不幸为国捐躯,只留下这么个儿子,今年才十七岁。只因朝廷被困北番,我儿一心想救父王,这才争夺帅印,执掌兵权征讨北番,迎回圣驾。谁料……竟逼死了屠炉公主,惹得龙颜震怒,将我儿的官职爵位一概削去,贬为平民,还不准他娶妻——这岂不是要让我罗家绝后吗?先夫在九泉之下,如何能安息啊!求伯父念在往日情分,在皇上面前保奏一本,允我儿娶妻延嗣,延续罗家香火。此恩此德,我母子没齿难忘!”
程咬金说到这儿,嗓门又提了起来:
程咬金“所以老臣我才冒死上奏!可恨罗通这小子,连一位绝色公主都给逼死了,老臣琢磨着,不如就给他配个丑女,也算是个教训!正巧打听到史大奈有个女儿,相貌……咳,活似个妖怪,还犯痴病,这许是姻缘天定?不知陛下觉得如何?”
皇上听罢,摆摆手道:
唐太宗“既然程王兄保奏,朕没有不准的道理。”
程咬金顿时眉开眼笑,高呼:
程咬金“谢陛下!吾皇万岁、万万岁!”
谢恩后便退出午门,直奔罗府,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罗夫人听。
罗夫人心里一块石头落地,忙道:
罗通妈妈单冰冰“有劳伯伯替我儿操持。”
程咬金“包在我身上!”
程咬金一拍胸脯,转头就去了史府说亲。
这门亲事,果然一说就成。史家正愁这“痴丑女儿”嫁不出去,自然满口答应。消息传开,各府国公、爵主纷纷前来道贺。选了黄道吉日,罗府张灯结彩,一面迎亲,一面大摆宴席,宾朋满座,鼓乐喧天,好不热闹。
说来也奇,史家姑娘出嫁那日,痴病竟半分未犯。喜娘为她梳妆穿戴,临上轿前,爹娘细细叮嘱了几句。花轿抬到罗府,拜堂成亲,送入洞房,一切顺遂。更奇的是,这姑娘过门后,模样竟渐渐变了——脸皮白了,五官也清秀周正起来。她与罗通相处和睦,侍奉婆婆十分孝顺。才过十二天,便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,贤惠能干,人人称道。
史大奈喜出望外,史夫人也宽慰不已。各府公爷啧啧称奇,都说这是罗家福报,五百年前结下的姻缘。
再说贞观天子,端坐金銮殿理政。自班师回朝,已过两月有余。这日,山西绛州龙门县张士贵的奏本送到了御前——招兵已毕,却未见姓薛者。
黄门官呈上奏本,皇上展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道:
张世贵“三十六路都总管、七十二路总先锋臣张环,奉旨于山西龙门县招军。四方壮士来投者不计其数,然唯独无有姓薛之人。臣思忖,那应梦贤臣,必是微臣之婿何宗宪无疑。伏乞陛下明鉴。”
皇上皱起眉头,对徐茂公道:
唐太宗“先生,张环奏本说并无姓薛之人,这该如何是好?”
徐茂公从容道:
徐茂公“陛下不必忧虑。龙门县必有薛仁贵。待张环十万人马招满,薛仁贵自然会出现。”
君臣正议论间,忽有黄门官急报:
急报官“启禀陛下,现有不齐国使臣在午门外,携三件宝物特来进贡。”
皇上神色一振:
唐太宗“既有宝物进贡,快宣上殿。”
不多时,不齐国使臣王彪步入金殿,伏地叩拜:
不齐国使臣王彪“天朝圣主在上,小邦使臣王彪,恭祝圣主万寿无疆!”
皇上垂目看去,只见这使臣头戴圆翅纱貂皮帽,狐狸尾倒垂,身穿猩红大袍,腰系金带,脚踏乌靴。脸上却蒙着一块纱帕,模样影影绰绰,瞧不真切,倒像戏台上的钟馗。
皇上问道:
唐太宗“你便是不齐国使臣王彪?”
不齐国使臣王彪“臣正是。”
唐太宗“尔国所贡三宝何在?”
王彪道:
不齐国使臣王彪“宝物详情,具在礼单,请陛下御览。”
说着,双手呈上表章。
皇上接过一看,上面写着:
不齐国使臣王彪“臣不齐国国王云王朝拜天朝圣主,愿吾皇万岁!敝国僻远,无甚奇珍,谨奉赤金嵌宝冠一顶、白玉带一围、绛黄蟒服一领。区区微物,略表臣心。”
皇上龙颜渐悦,道:
唐太宗“将宝物呈上,与朕一观。”
不料王彪忽然“扑通”跪倒,颤声道:
不齐国使臣王彪“陛、陛下……臣,臣罪该万死!”
皇上愕然:
唐太宗“何罪之有?进贡有功,怎反有罪?”
王彪以头触地,声音发颤:
不齐国使臣王彪“万岁容禀!臣奉狼主之命,将三宝装于车中,令四名小番护送。途经东辽国时,遇高建王麾下大元帅盖苏文率兵拦路,不但劫走三宝,还将小番尽数斩杀!臣跪地苦求,方得活命。那盖苏文还……还说了许多大不敬之言,臣……臣不敢说!”
皇上勃然变色:
唐太宗“他说了什么?从实奏来!”
王彪战战兢兢道:
不齐国使臣王彪“那盖苏文狂言道:‘中原花花世界,早晚是我囊中之物!兴兵过海,夺你大唐江山,易如反掌!莫说三件宝物,便是万里山河,也当归我!你且回去传话……’他擒住微臣,还在臣脸上刺了字,故以纱帕遮掩。求陛下恕罪!”
皇上强压怒火:
唐太宗“恕你无罪。取下纱帕,上前来。”
王彪哆哆嗦嗦揭去纱帕,跪行至龙案前。皇上起身细看,只见他脸上刺着几行狰狞字迹:
面刺海东不齐国,东辽大将盖苏文。
把总催兵都元帅,先锋挂印独称横。
几次兴兵离大海,三番举义到长安。
今年若不来进贡,明年八月就兴兵。
生擒敬德秦叔宝,活捉长安大队军。
战书寄到南朝去,传与我儿李世民!
看到最后一句“传与我儿李世民”,皇上气得浑身发抖,猛一拍龙案,厉声大喝:
唐太宗“啊呀呀!好贼子,安敢如此!!”
这一声怒喝,震得殿柱微颤。王彪魂飞魄散,瘫倒在地连连叩头:
不齐国使臣王彪“万岁饶命!万岁饶命啊!”
唐太宗“朕不罪你。”
皇上胸口起伏,勉强压下怒火,对徐茂公道:
唐太宗“徐先生,你且看他脸上所刺何字!”
徐茂公近前细看一遍,拱手道:
徐茂公“陛下息怒。梦兆之事,不可不信。东辽此番作乱,非同小可,非扫北之役可比。然陛下不必过虑,待张士贵招得应梦贤臣,我等再起兵过海,一举平辽便是。”
皇上遂命内侍厚赏王彪,沉声道:
唐太宗“爱卿一路辛苦。朕即下旨,令沿途官员护送你回国。若再见那盖苏文,便告诉他:洗净脖颈,百日内,朕必遣人取他首级!去吧。”
王彪千恩万谢,退出午门,自回国去了。
皇上余怒未消,对徐茂公道:
唐太宗“徐先生,此番征东,非得那应梦贤臣薛仁贵不可。”
徐茂公点头:
徐茂公“陛下明鉴。东辽能人异士甚多,有吹毛画虎、撒豆成兵之诡术。非薛仁贵,不能破其妖法。若遣我国中老将前往,只怕……难以应付。”
皇上叹道:
唐太宗“纵有薛仁贵,亦需元帅统领。秦王兄年事已高,如何还能执掌兵权?东辽人彪悍,非比寻常。朕不忍他再受鞍马劳顿……”
说着,目光扫向殿下:
唐太宗“尉迟王兄勇冠三军,或可执掌帅印?”
话音刚落,尉迟恭已出列跪倒:
尉迟恭“臣愿往!谢主隆恩!”
一旁的程咬金见状,也蠢蠢欲动,正要出列,却听一声“且慢!”
只见秦叔宝迈步上前,声音洪亮:
秦叔宝“陛下!陛下说臣年迈无能,不堪帅任,何以尉迟老将军便能执掌兵权?他与为臣年纪相仿。昔日在洛阳城下,臣与他大战百余回合,三鞭换两锏,陛下亲眼见他败走。臣之本事,与他不过在伯仲之间。往日南征北讨,皆臣领兵。今日征东,臣便去不得了么?岂不令满朝文武笑话老臣无能惧战?求陛下明察!”
程咬金立刻帮腔:
程咬金“就是!咱秦哥宝刀未老!这元帅之位,祖传就是他老秦家的!我老程比你强万倍都不敢抢,你这黑炭团倒敢伸手?”
皇上皱眉:
唐太宗“休得吵闹。秦王兄,朕知你忠心,然毕竟年岁不饶人……”
秦叔宝昂首道:
秦叔宝“陛下岂不闻:老将出马,一个顶俩!臣虽年近七旬,昔日武艺未丢,智谋更胜当年!征东诸事,于臣易如反掌。非是臣小瞧尉迟将军——他不过善冲锋陷阵,若遇智勇之将,未必能胜。为帅之道,调度兵马、布阵破局,他岂能尽知?”
尉迟恭哈哈大笑:
尉迟恭“秦老千岁,帅道虽深,尉迟也略知一二。这帅印,您就让与我吧!”
秦叔宝“让?”
秦叔宝须发皆张:
秦叔宝“那便在陛下面前,见个真章!”
皇上见二将争执,倒也来了兴致:
唐太宗“也罢,胜者为帅。来人,将金狮抬上殿来!”
侍卫应声,将一对金狮抬至殿前。这金狮乃铁胎金裹,高约三尺,重逾千斤。
秦叔宝道:
秦叔宝“尉迟将军,你若能举起此狮,绕殿三圈,行走九转,帅印便让与你。”
尉迟恭看着那对金狮,心中暗忖:年少时或可一试,如今……嘴上却道:
尉迟恭“秦老千岁,谁先举?”
秦叔宝“让你先来!”
尉迟恭也不推辞,整了整袍袖,跨步上前。他右手叉腰,左手扣住狮身,沉腰坐马,一声暴喝——
那金狮微微离地,却只抬起寸许。尉迟恭面庞涨红,青筋暴起,勉强踏出一步,已觉双臂酸软。他咬牙又挪两步,在殿上踉跄绕了半圈,终于力竭,“轰”一声放下金狮,喘息道:
尉迟恭“臣……力不从心。此狮太重,恐老千岁亦难举起。”
秦叔宝冷笑:
秦叔宝“陛下请看,尉迟将军果真力衰。此物于老臣,倒不算什么。”
说着,也捋袖上前。
他依样抓住金狮,吐气开声,那金狮应声而起!秦叔宝心中一喜,正要迈步,却忽觉气血翻涌,眼前阵阵发黑。他强撑着想走,脚如灌铅,一步也挪不动。
“哇——!”
一口鲜血狂喷而出,秦叔宝连人带狮向前扑倒,不省人事!
唐太宗“秦王兄!”
皇上惊得离座而起。程咬金扑上去大哭:
程咬金“秦哥啊!”
尉迟恭也慌了神:
尉迟恭“某家只是玩笑,你何苦拼命!”
程咬金扭头就骂:
程咬金“呸!都怪你这黑炭团!秦哥若有三长两短,我剥了你的皮!”
秦怀玉见父亲吐血倒地,目眦欲裂,冲上来对着尉迟恭当胸便是一掌。尉迟恭猝不及防,被打得倒退数步。他站稳身形,怒道:
尉迟恭“干我何事!”
林怀玉“不怪你怪谁!”
程咬金煽风点火:
程咬金“侄儿,再打!”
秦怀玉挥拳又上,尉迟恭架住拳势,反手一推,将秦怀玉震开。两人正要再斗,皇上厉声喝道:
唐太宗“金銮殿上,谁敢放肆!先救秦王兄!”
众人忙将秦叔宝扶起,连声呼唤。半晌,秦叔宝悠悠转醒,面色灰败,喃喃道:
秦叔宝“臣……老矣,无用矣……”
皇上心痛不已,温言安抚,命人送他回府静养。秦叔宝临去时,拉着皇上衣袖道:
秦叔宝“陛下……若念老臣微功,待臣稍愈,愿再随征东辽。若臣实在去不得……这帅印,也当托付妥当之人。万勿……万勿弃老臣于不顾啊……”
唐太宗“朕答应你,帅印仍归王兄。征东大事,离不得王兄谋划。”
皇上亲自送至阶下,目送秦怀玉与程咬金搀扶秦叔宝缓缓出殿。
尉迟恭跟在一旁,愧道:
尉迟恭“老千岁,尉迟得罪了。”
秦叔宝摆摆手,喘息道:
秦叔宝“不怪你……是老臣……不中用了。”
言毕,老泪纵横。
自此,秦叔宝一病不起,缠绵病榻。
皇上忧心秦琼病情,更忧心东征之事。徐茂公奏道:
徐茂公“陛下,如今国库粮草空虚,当遣大臣赴各省催征。另需派能臣往山东登州督造战船,约需千五百艘,一年为期,方可跨海征东。此二事皆刻不容缓。”
皇上颔首:
唐太宗“即命鲁国公程咬金赴各省催粮,长国公王君可往登州督造战船。”
二公领旨出朝,各赴其任。
却说山西绛州府龙门县太平庄,有一薛家村。村中大户薛恒,家资巨万,生二子:长曰薛雄,次曰薛英。薛恒早逝,兄弟分家,各开当铺,田连阡陌,富甲一方。
薛英娶妻潘氏,三十五岁方得一子,取名薛礼,字仁贵。此子自幼寡言,父母疑为哑巴,不甚喜爱。直至薛英五十寿辰,薛仁贵年已十五。是日他在书房小憩,忽梦白虎扑身,吓得惊叫醒来——竟自此开口说话。寿宴之上,他朗声祝祷,父母喜出望外,爱如珍宝。
谁知不过数日,薛英夫妇竟双双染病而亡。正是:白虎开口,无灾亦有祸。薛仁贵承继家业,却只爱舞枪弄棒,不理经营。重金延师,学得十八般武艺,又善百步穿杨。终日与友人跑马射箭,家财如流水散尽。两场大火,更将田宅烧作白地。
他食量极大,日食一斗五升,坐吃山空。不过数月,连宅院也变卖干净,只得栖身山脚破窑,形同乞丐。
寒冬腊月,缺衣少食。薛仁贵饿了两日,缩在窑中瑟瑟发抖。天色微明,他挣扎起身,暗想:八九月的秋寒尚可熬,这数九寒冬,如何过得?对了……伯父薛雄家资丰厚,我已两三年未去,今日不如走一遭。
主意既定,他踏着晨霜,往伯父宅院行去。到得门前,只见高墙朱门,庄客往来。那些庄客见他衣衫褴褛,远远便喝道:
朱门“早饭已过,午膳未开!要讨饭,往别处去!”
薛仁贵立在寒风里,望着紧闭的朱门,喉头动了动,终究未发一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