踏入慈宁宫,暖香扑面而来,与外间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。
母后未梳高髻,只是松松挽着,斜倚在凤纹软榻上,听苏嬷嬷念着佛经,见我进来,放下手中的暖玉如意,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。
“快过来,让母后瞧瞧,这大冷天的,脸色怎的这般白?”触到我指尖的冰凉,眉头微蹙,“底下人都是怎么伺候公主的?”
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。
“不怪他们,是女儿自己贪看雪景。”我顺势依偎过去,将头靠在母后膝上。母后身上常年不变的龙涎香让我安心,也让我窒息。
“方才处置了个不懂事的奴婢”我语气娇嗔,“扰了母后赏梅的雅兴。”
母后抚着我的头发:“一个奴婢罢了,也值得你放在心上?我儿心善,只是这宫里,容不得半分差错,你做得对。”
苏嬷嬷适时递上一盏温好的牛乳,母后接过,亲自试了温度,喂到我唇边。
这般母慈女孝的场景,任谁看了都要动容。
可我知道真相,又一个真相。
我至今仍记得发现第一个秘密的那个午后。
那年我十岁,是个闷热的夏日午后,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,我在慈宁宫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找着新鲜的玩意儿,母后的书案总是整洁得令人窒息,连砚台摆放的角度都分毫不差。唯有最底下那个紫檀木抽屉,永远挂着一把黄铜小锁。
我的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抽屉上,那把黄铜小锁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,像在对我发出无声的邀请。说来也巧,许是天气太过闷热,苏嬷嬷竟忘了上锁。
我毫不犹豫地拉开木屉,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,只有一本用月白锦缎仔细包着的旧手札,以及一幅已经微微发黄的画卷。
展开画卷,映入眼帘的是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书生,正临窗作画。他的眉目清俊异常,风骨天成,执笔的手骨节分明。最让我在意的是那双眼睛——我盯着那眉眼看了许久,总觉得似曾相识,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,右下角清隽的小楷题着“敬言”二字,墨迹已有些模糊。
我鬼使神差地翻开手札,娟秀的字迹起初还规整,越到后面越是潦草,仿佛执笔之人心情激荡:
“他终于还是屈服了,多么可笑,昔日殿试时连先帝问话都不卑不亢的状元郎,如今还不是我的掌中玩物。这个孩子必须出生,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着,即便是最清高的读书人,也要跪在我脚下做我的一条狗......”
手札“啪”地一声落在地上。敬言—萧敬言,那个总是在宫宴上刻意避开我的视线,连行礼都不愿与我对视的户部尚书。原来如此!
我慢慢蹲下身,拾起手札。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时,忽然觉得可笑。原来我每日挂在嘴边、引以为傲的“中宫嫡出”,竟是这般不堪的来历。
所以母后总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我,所以萧敬言见了我总像见了鬼。但那又如何?
错的是他们!
母后为一己私欲强迫朝臣是她的罪,萧敬言身为男子却无力反抗是他的过,而我永宁从出生起就是金枝玉叶,将来还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。这些龌龊往事,与我何干?
“在看什么?”
母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,我缓缓转身坦然地将手札递还给她,她的脸色瞬间煞白,指尖微微发颤。
“母后的字真好看。”我仰起脸,露出恰到好处的天真笑容,“教教女儿可好?”
她怔住了,眼底闪过惊慌,慌乱,最后化为一种复杂的释然。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这场游戏的主动权已经悄然易主。
直到三年前,我得知了另外一个秘密。
不是关于她的身世—那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,关于她是母后强迫大臣萧敬言生下的私生女的秘密。
而是听到了另一个名字,另一个故事。
三年前那个雨夜,惊雷炸响时,我正梦见自己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,醒来时寝殿里空无一人,窗外的暴雨敲打着琉璃瓦,像千万只鬼手在挠门。
我赤着脚跑出寝殿,想去找母后。却在寝殿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谈话声。
“您今日又看着公主出神了……”是苏嬷嬷的声音。
母后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醉意:“她今日在御书房顶撞皇帝时的神态,挑眉的样子,像极了那个人......若是当年他肯带我离开京城......”
“娘娘慎言!公主毕竟是萧大人的......”
“不!”母后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,我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,“她是我唯一的慰藉,嫡姐抢走了后位,家族把我当棋子送进来,先帝他......漠不关心。可我现在有了永宁,她是我对这一切的反抗!你明白吗?我要让她成为最耀眼的公主,让所有人看着,即便没有他们,我也能......”
我靠在冰冷的宫墙上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,原来我不止是政权斗争的产物,更是母后对那段失败感情的寄托,我这张脸,我这双眼睛,都在模仿一个早已逝去的幻影。
【既然你要把我当成寄托,那我就让你再也离不开这个寄托】
雨水顺着廊檐滴落,在我的赤足边溅开冰凉的水花。我转身离开,脚步比来时更加坚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