蜀地的雨总是细细密密的，下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潮气。诸葛亮趴在窗台上，盯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出神。
回家三天了，母亲做的米糕还搁在桌上，他却没什么胃口。
那卷天书上的文字，总在梦里浮现——那些流动的暗纹，像活的，会呼吸。
“阿亮，”母亲在门外轻唤，“家里来客人了。”
来的有三个人，不，准确说是两个半。
最打眼的是门口杵着的那个墨绿色机关巨人，足有两人高，关节处冒着若有若无的蓝光，雨水打在金属外壳上，发出沉闷的嗒嗒声。机关人胸口有个透明的观察窗，里面隐约坐着个人影，看不真切。
机关人旁边站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，白胡子长得能绕腰两圈，背上斜背着盏古旧的青铜灯，手里还拄着根夸张的戒尺。他正笑眯眯地摸着胡子上的水珠。
最奇的是半空中——一条淡蓝色的、似鱼似鲸的生物悬浮着，背上侧卧着个绿发年轻人，闭着眼，像是睡着了。几只发光的蝴蝶绕着他翩跹，竟不怕雨。
“小友可是诸葛亮？”老者开口，声音洪亮得震得房梁都在抖。
诸葛亮愣愣点头。
“老夫稷下学院武道学院夫子，这位是机关学院的墨子大师。”他指了指机关巨人，“空中那位，是魔道学院庄周。”
机关巨人微微倾身，胸腔里传出经过机关转换的、略显机械的声音：“久仰。”
空中的庄周翻了个身，迷迷糊糊睁开眼：“到了？”他打了个哈欠，身下的巨鲲轻轻摆尾，“小友，你可愿随我们去稷下？”
“稷……稷下学院？”诸葛亮眼睛一下子亮了。那是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地方。
夫子笑得胡子直颤：“你解读天书的事，我们都听说了。天才啊，百年不遇的天才！待在蜀地太埋没了。”
“可我……”诸葛亮犹豫着看了眼屋内。母亲站在门边，眼里有不舍，却也含着鼓励。
“每月可归家一次，”庄周的声音轻飘飘的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“学院有传送阵，方便得很。”
墨子机关臂发出轻微的齿轮转动声：“学院藏书阁，藏有上古卷轴三千。”
这话戳中了诸葛亮。他咬了咬嘴唇，重重点头：“我去！”
乘着庄周的鲲飞上云端时，诸葛亮趴在边缘往下看。蜀地的青山绿水越来越小，最后成了水墨画上淡淡的几笔。风很大，吹得他睁不开眼。
“怕高？”夫子坐在他旁边，戒尺横在膝上。
“有点。”诸葛亮老实承认。
“习惯就好。”夫子哈哈大笑，“当年墨子第一次坐机关鸢，吐了我一身。”
机关巨人里传出闷闷的抗议声：“夫子！”
庄周在打盹，闻言轻轻笑了：“记得，那日你非要说要试试从鲲背往下跳，说练胆。”
“结果呢？”诸葛亮好奇。
“结果摔断了腿，躺了半个月。”墨子说，“还是我用机关轮椅推着他满学院转。”
三人你一言我一语，说起学院里的趣事。说食堂的饭菜时咸时淡，说后山的玄龟总偷学生的作业，说演武场半夜常有鬼火——其实是某个学生偷偷练功。
诸葛亮听得入神，心里的那点不安渐渐散了。
抵达稷下时已是深夜。学院建在悬浮的岛屿上，星光洒下来，给连绵的殿宇镀了层银边。最大的那座建筑顶上，有盏长明灯永不熄灭。
安顿好诸葛亮的住处——一间朝南的小屋，书案临窗，推开就能看见云海——三位贤者聚到了夫子院中的静室。
门一关，气氛就变了。
“那孩子还不知道。”夫子收起笑容，白眉皱成了疙瘩，“他不知道因他一句话，司马家百余口……”
庄周倚在窗边，望着外面流动的云：“我在梦里看见了。刑场的火，孩子的眼睛。”他顿了顿，“……还有那句不甘心的“凭什么”……”
机关巨人发出低沉的嗡鸣。墨子的声音透过机关传出来，多了几分凝重：“他才七岁，夫子。七岁的孩子，哪里懂得预言的分量？”
“所以才要教。”老夫子在屋里踱步，戒尺敲着手心，“可怎么教？直接告诉他，你害死了别人全家？”
静室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声响。
良久，墨子轻声说：“他会崩溃的。那样的愧疚，能压垮任何人，何况是个孩子。”
“所以你的意思是？”庄周停下脚步。
老夫子转过身：“抹去这段记忆。从他被带进魏宫开始，到解读天书，全部抹去。”
“不行！”庄周几乎是脱口而出，随即又压低声音，“那司马家呢？百余条人命，就白死了？我们为了培养一个天才，就要掩埋一场屠杀？”
夫子走到他面前，按住他的肩：“庄周，你听我说。那孩子解读天书的本事是真的。太古卷轴、失传铭文、连我们都看不懂的星图……他都能解。这意味着什么？”
庄周沉默。
“意味着有朝一日，他能解读所有天书碎片。”夫子的声音很沉，沉得像压着千钧重担，“到时候，他能预知洪水、地动、瘟疫……能救的人，何止千百？”
墨子接话，机关臂做了个复杂的手势：“就像做实验，总需要样本。牺牲是必要的。”
“可那是活生生的人！”庄周的声音发颤，“不是样本！”
夫子叹了口气，坐回蒲团上。烛光在他脸上跳动，明明灭灭。
“我知道这很残忍。”他说，声音忽然变得很疲惫，“可庄周，你想想。如果因为愧疚，这孩子从此不敢再解读天书呢？如果因为恐惧，他封印了自己的天赋呢？到时候再有天灾降临，死去的人会更多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窗外：“白纸黑字是无情的，可人有情。我们要教他的，不是不去解读，而是学会判断——哪些该说，哪些该永远埋在心底。”
庄周闭上眼。许久，他轻声问：“所以你们已经决定了？”
夫子和墨子对视一眼，点头。
“那为什么还要问我？”庄周苦笑。
“因为需要你去执行。”夫子说，“你的梦蝶之术，能最温和地抹去记忆，不留痕迹。”
庄周睁开眼，眼里有泪光。他想起梦里那个站在火光中的蓝眼孩子，想起刑场上那些再也无法闭上的眼睛。
可是……
他想起临行前，诸葛亮趴在鲲背上，眼睛亮晶晶地问：“庄周老师，稷下真的什么书都有吗？”
想起那孩子说起想看懂所有失传文字时的雀跃。
想起如果有一天，真有灭世之灾，而这孩子因为恐惧而沉默……
“我做。”庄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夜深了。
诸葛亮的房间里，孩子已经睡熟，怀里还抱着从家里带来的旧枕头。月光透过窗棂，洒在他稚嫩的脸上。
门无声地开了。庄周走进来，指尖萦绕着淡蓝色的光晕。几只梦蝶从他袖中飞出，轻轻落在诸葛亮额头。
孩子的睫毛颤了颤，睡得更沉了。
庄周在他床边坐下，伸出手，想摸摸他的头，又在半空停住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轻声说，手放在下诸葛亮头上，散发着淡淡的光……
窗外，夫子站在月光下，白胡子在夜风中飘动。墨子高大的机关身影立在更远处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。
梦蝶的光芒渐渐淡去。
明天，诸葛亮会记得自己要去稷下学院学习，记得三位贤者亲自来接的荣耀，记得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。
他不会记得魏宫，不会记得天书碎片，不会记得那句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预言。
也不会记得，在很远的地方，有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，正对着月亮一遍遍地问：
“为什么？”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