刑场余生司马懿

刑场的血渗进土里，把整片地都染成了暗红色。

午后的太阳晒着，那股味儿就起来了——铁锈混着别的什么，甜腥腥的，招来成群的绿头苍蝇，嗡嗡地打着旋。

司马懿站在那片红色边上，脚上的麻鞋已经浸透了。他不动，也不出声，就那么站着。

眼睛睁得很大，看着台上横七竖八的东西。

那些东西昨天还是人，还会说话，还会摸他的头。现在不是了。现在只是一堆需要清理的物什。

“头儿，那边还站着一个。”

行刑官正用布擦刀，闻言抬起头，眯眼往这边瞧。他脸上溅了几滴血，已经干成了褐色的斑点。“哟，漏网之鱼？”他把刀插回鞘里，声音懒洋洋的，“拖过来，赶紧的。干完这票，咱喝酒去。”

两个刽子手朝这边走。他们光着膀子，身上的汗混着血，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。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，露出满口黄牙。

司马懿还是没动。他看着他们走近，看着他们伸过来的手——那手很大，指节粗壮，指甲缝里黑乎乎的。

他应该躲，应该跑，应该哭喊。

但他什么都没做。

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，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，等着被清理。

就在那只手要抓住他衣领的时候，一个声音响起来：

“停手。”

声音不高，但整个刑场忽然就静了。连苍蝇的嗡嗡声都小了。

曹操从刑场入口走进来，黑袍的下摆扫过沾血的地面。他没看那些尸体，径直走到司马懿跟前，停下，低头看。

孩子太矮了，他得弯下腰才能对上那双眼睛。湛蓝色的，像他母亲——曹操记得，去年宫宴上见过那女人，安静地坐在司马防身边，偶尔抬眼时，就是这样的颜色。

“这不是……”曹操直起身，摸了摸下巴，“和丕儿玩得很好的那个小子？”

他确实想起来了。春天的时候，曹丕拉着个蓝眼睛的孩子进宫，两人在花园里追兔子，跑得满头大汗。曹丕说这是司马家的二公子，聪明得很，能背整本《诗经》。当时他还笑着赏了孩子一块玉佩。

现在玉佩大概还挂在孩子腰间，只是系玉佩的人已经成了台上那堆东西的一部分。

“大王，这……”行刑官凑过来，小心翼翼地问。

曹操没理他。他盯着司马懿看，看了很久。孩子在发抖，虽然很轻微，但确实在抖。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，嘴唇抿得发白。

杀，还是不杀？

杀了干净。天书上的预言像根刺，扎在肉里，不拔出来总不踏实。司马氏——这三个字现在听起来都带着不详的味道。

可是曹丕……

那孩子前些天还闹着要去找“仲达”玩。要是知道他爹把他朋友全家杀了，还捎带上这最后一个……

曹操忽然觉得头疼。他按了按太阳穴，叹了口气。这声叹得很沉，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来。

“罢了。”他摆摆手，转过身，“就一个小鬼，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？把这小子带回去，找个院子关起来。别亏待，但也别让他乱跑。”

行刑官愣了愣：“不杀了？”

“听不明白？”曹操瞥他一眼，“软禁。懂什么叫软禁吗？好吃好喝供着，但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。”

“是、是！”

司马懿被架起来的时候，腿是软的。两个人一左一右夹着他，几乎是把他拖离了刑场。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——父亲的头颅被一个士兵拎起来，扔进竹筐里。那筐已经快满了。

一路上他都没说话。马车颠簸，他的头一下下磕在车壁上，也不觉得疼。被带进那个院子时，他看见门楣上写着“静思”两个字。字写得很工整，漆是新刷的。

院子确实很静。有假山，有池塘，有棵老槐树。房间也宽敞，床是雕花的，被子是丝绸的，桌上摆着点心和水果。送他来的侍卫说：“以后你就住这儿。需要什么就跟外头的人说。”

门关上，落了锁。

司马懿在床边坐下，坐了很久。天渐渐黑了，有人进来点了灯，又摆上晚饭——三菜一汤，还有一碗白米饭。他看了一眼，没动。

夜深了，他爬上床，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。被子很软，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。但他还是冷，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。

月光从窗户照进来，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白痕。他盯着那道光看，忽然想起了什么——有天晚上，母亲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给他掖被角。她的手很暖，碰到他额头时，他假装睡着了。

“为什么……”

声音从被子里漏出来，沙哑的，不像他自己的。

“为什么要杀我们……”

他坐起来，爬到窗边。月亮很圆，黄澄澄地挂在天上，像个旁观者的眼睛，冷冷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。

“我们做错了什么？”他把额头抵在窗棂上，冰凉的木头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，“父亲每天上朝，回来就看书写字。母亲除了照顾我们，就是去庙里上香。大哥快要成亲了，我们都好好的，为什么要杀我们？”

没有人回答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

“谋反？”他忽然笑起来，笑声干巴巴的，“拿什么谋反？家族日常行善积德，老老实实，何谈谋反之有？”

眼泪终于流下来了。滚烫的，顺着脸颊往下淌，滴在手背上。他低头看着那滴水，忽然用力抹了一把脸。

“凭什么……”他咬着牙，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，“凭什么你们说我们谋反？凭什么就几句话，就能决定我们全家人的生死？凭什么？”

窗外传来脚步声，是巡夜的侍卫经过。他立刻噤声，直到脚步声远去。

月光照在他脸上，那双蓝眼睛此刻亮得骇人。身后的墙上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，边缘模糊，随着烛火的摇曳微微晃动。

影子投在墙壁上的轮廓，不知是不是光影的戏法，竟隐约显出一种扭曲的姿态——像有什么东西在那片黑暗里挣扎着要成形。

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一层极淡的黑气萦绕，那黑气似有生命般，从他的皮肤里渗出来，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指尖、发梢。

那不是烟，也不是尘，倒像是阴影本身有了实质，正从血脉深处苏醒。

司马懿自己并未察觉。他只是看着月亮，一遍遍地问：
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……”

风吹灭了蜡烛。房间陷入黑暗，只有月光依旧。墙上的影子在那一瞬间彻底融入了夜色，再也分不清哪里是影，哪里是夜。

而床榻上，孩子蜷缩成一团，终于哭出了声——压抑的、破碎的呜咽，像受伤的小兽。

窗外，巡夜的侍卫打了个哈欠，对同伴说：“听，里头那小子哭了。”

“哭就哭呗。”另一个说，“全家死光了，换你你不哭？”

“也是……唉，造孽。”

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。

月亮还是那个月亮，静静地看着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