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深渊回响》

陈默第一次见到苏晴时，她正坐在心理咨询室的沙发上，指尖反复摩挲着抱枕边缘的流苏。百叶窗漏进的光斑在她脸上游移，像被打碎的月亮。

“他们说你能治好我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像怕惊扰了什么，“但我觉得，我只是被困住了。”

陈默递过一杯温水，玻璃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。作为业内小有名气的催眠师，他见过太多被记忆囚笼困住的人，但苏晴眼底的空洞不同——那不是创伤刻下的疤痕，更像一片从未有过光的荒原。

“催眠不是治疗，”他调整了一下眼镜，“是找到钥匙。”

苏晴的催眠诱导异常顺利。她几乎不需要引导，就能沉入深度催眠状态。第一次催眠时，陈默在她的潜意识里看到一片无尽的阶梯，她穿着白色连衣裙，一级级往下走，每一步都踩碎一片月光。

“下面有什么？”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，在隔音室里泛起轻微的回响。

“镜子。”她的睫毛颤了颤，“很多很多镜子，每个里面都有我，但都在哭。”

陈默在记录本上画下阶梯和镜子。他注意到，苏晴的催眠状态有个诡异的特质——她能在潜意识里清晰地“看见”他的存在，像两个在迷雾中相对而立的人。这在他十年的职业生涯里，从未发生过。

第三次催眠时，阶梯尽头的镜子碎了。苏晴在催眠中突然尖叫起来，身体剧烈抽搐，监测仪上的心率曲线像被狂风撕扯的绸带。陈默立刻终止催眠，她猛地睁开眼，瞳孔里布满血丝，抓着他的手腕嘶吼：“你是谁？你为什么在我的梦里放了把刀？”

他的手腕被掐出五道红痕，像被藤蔓勒过的印记。

苏晴的情况开始失控。她开始出现幻觉，说家里的镜子会自己渗出血珠，说午夜总能听见有人在耳边数阶梯。她的主治医师把她转介给陈默时，病历上写着“重度焦虑伴随解离症状”，但陈默知道，那不是普通的心理疾病。

他开始在苏晴的催眠中植入保护性意象——在阶梯旁种满向日葵，让镜子反射出蓝天。起初有效，她的睡眠好了很多，甚至会在咨询结束时，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。

“陈医生，”一天结束后，她站在门口没走，“你相信人会和另一个人共享记忆吗？”

陈默的笔尖在记录本上顿了顿。那天晚上，他做了个梦，梦见自己站在无尽的阶梯上，每级台阶都刻着苏晴的名字。

转折点发生在第七次催眠。苏晴的潜意识突然涌出大量碎片化的画面：燃烧的阁楼、浸在水里的日记本、一只戴着银镯子的手。最清晰的是一张男人的脸，眉眼间竟和陈默有几分相似。

“他叫阿默。”苏晴在催眠中喃喃自语，“他说会带我校准时间。”

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。“校准时间”是他对催眠对象进行时间线回溯时的常用指令。

结束后，他锁在办公室里，翻出苏晴的档案。她的父亲是位研究记忆移植的生物学家，五年前在实验室火灾中去世，母亲随后失踪。档案附页里有张老照片，年轻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苏晴，站在实验室门口，旁边站着的助手——赫然是二十岁时的陈默。

他的记忆里，从未有过这段经历。

陈默开始失眠。闭上眼睛就是燃烧的阁楼，浓烟里有个女孩在哭，他想冲进去，却被无形的墙挡住。他去查了五年前的资料，那场火灾后，实验室的核心数据全部销毁，唯一的幸存者是当时被寄养在外的苏晴。

而他自己，五年前正在国外进修，那段时间的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，只剩下模糊的航班信息和酒店账单。

第十次催眠，苏晴的潜意识彻底失控。她不再沿着阶梯向下，而是站在原地，转身直视着陈默的“意识体”。镜子碎片在她脚下拼出完整的画面：陈默穿着白大褂，在实验室里调试仪器，苏晴的父亲躺在操作台上，胸口插着记忆提取装置。

“你偷走了他的记忆，对不对？”苏晴的声音在催眠空间里回荡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，“包括……爱我的方式。”

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。苏晴的身体开始出现痉挛，血压骤降。陈默试图唤醒她，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像被黏住的纸，无法抽离。他看见苏晴的潜意识里，无数面镜子同时碎裂，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他的脸——戴着口罩，眼神冰冷。

“阿默，你说过记忆是有重量的。”她的声音越来越轻，“现在，该还给我了。”

陈默在剧痛中惊醒，发现自己趴在咨询台上，嘴角挂着血丝。苏晴躺在沙发上，已经没有了呼吸。她的手里攥着半片镜子碎片，上面映着他惊恐的脸。

警方的调查结论是突发性心脏衰竭。陈默接受了三次问询，他始终无法解释，为什么苏晴的死亡时间，恰好是五年前实验室火灾的同一分同一秒。

他辞去了工作，把自己关在公寓里。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开始松动：他确实是苏父的助手，那场火灾是他为了销毁记忆移植的证据而放的。苏父发现他私自将实验数据植入自己的大脑，试图阻止时，被他失手推撞在仪器上。

他删除了自己的罪证记忆，却没想到，年幼的苏晴躲在通风管道里，目睹了全过程。她的大脑自动启动了解离防御，将创伤封存在潜意识深处，却在成年后，通过催眠师的引导，一步步重构了真相。

最后的催眠里，她不是被治愈，而是选择了同归于尽——用自己的潜意识碎片，刺破了陈默的记忆屏障。

陈默站在镜子前，看着自己的脸。镜中的人慢慢变成苏父，又变成年幼的苏晴，最后变回他自己，只是眼角多了颗和苏晴一样的痣。

窗外开始下雨，雨滴敲打着玻璃，像有人在数阶梯。他伸手触摸镜面，冰凉的触感传来时，突然想起苏晴说过的话：“记忆会腐烂，但爱会变成骨头，留在深渊里。”

他拿起桌上的催眠怀表，任由它在指间转动。怀表的滴答声里，仿佛有无数个阶梯在延伸，而这一次，轮到他走下去了。

深渊的尽头，或许有面镜子，映着他从未有过的、干净的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