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离开后,慈宁宫恢复了那种厚重的、近乎凝滞的安静。檀香依旧在鎏金香炉里无声地燃烧,烟雾笔直向上,在接近殿顶的彩绘藻井时,才慵懒地散开,融入阴影之中。
沈清辞没有动。她保持着端坐的姿态,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上的双手。那双手,皮肤松驰,骨节微微凸起,戴着翡翠戒指和东珠指环,每一件饰物都价值连城,也沉重无比。刚才皇帝那看似不经意的探究目光,竹息转达的关于粘杆处的消息,像细小的冰针,刺在她试图维持平静的心湖上。
粘杆处。雍正的私人情报机构,耳目遍布朝野宫闱。他对太后起了疑心,这很危险。但换个角度想,也正常。一个六十岁的太后,突然对一向忽视的庶出皇孙表现出些许兴趣,又破例干预了一个失宠答应的处罚——尽管只是轻描淡写——这足以让多疑成性的雍正竖起耳朵。
“太后,”竹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,她端着一盏新沏的茶,茶汤色泽清亮,“是用早膳的时候了。”
沈清辞“嗯”了一声,接过茶盏,没有喝。她抬眼看着竹息,这个跟了原身几十年的老宫女。竹息垂着眼,面容平静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但沈清辞知道,刚才自己处理安陵容的方式,以及皇帝的反应,竹息都看在眼里。她是原身的眼睛和耳朵,也可能……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。
“竹息,”沈清辞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,“你跟了哀家多少年了?”
竹息略一欠身:“回太后,奴婢自康熙四十五年入宫,就在您身边伺候,至今已有三十八年了。”
三十八年。比沈清辞穿越前的年龄还长。足够看透一个人,也足够隐藏许多秘密。
“三十八年了……”沈清辞叹息一声,拨动手腕上的佛珠,“哀家老了,许多事,记得不如从前清楚了。有时夜里醒来,想起些旧人旧事,影影绰绰的,倒像是上辈子的事了。”
她这是在试探,也是在铺垫。为任何可能的“异常”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——年老,记忆模糊。
竹息依旧低眉顺眼:“太后凤体康健,只是近日思虑过甚。太医说了,需得静养,少操心。”
很官方的关怀,无可挑剔,也毫无破绽。
“静养……”沈清辞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丝近乎自嘲的笑,“这宫里,何时真正静过?”她顿了顿,仿佛随意问道,“方才皇帝问起哀家起居,可还说了别的?”
竹息微微摇头:“苏公公只递了那句话,旁的未曾多说。”她抬起眼,飞快地瞥了沈清辞一眼,又垂下,“皇上……也是关心太后。”
“是啊,关心。”沈清辞不再追问。有些事,点到即止。她放下茶盏,扶着桌沿起身,“摆膳吧。”
早膳精致而清淡,符合太后“年老体弱、注重养生”的身份。十几样小菜粥点,量少样多,摆满了半张桌子。沈清辞食不知味,心里却在飞快盘算。
雍正起了疑,必然会加大观察力度。她必须更加谨慎,但同时,也不能因为害怕就完全缩回壳里。对四阿哥的关注已经放出,不能半途而废,否则更显可疑。安陵容的事,处理得有些冲动,但既然做了,就要考虑后续。甄嬛那边,会如何反应?
一顿早膳吃得悄无声息。宫女太监们动作轻得如同鬼魅,只有碗筷偶尔相触的轻微声响。
刚撤下膳桌,一个小太监弓着身子进来通报:“启禀太后,敬妃娘娘和端妃娘娘来给您请安。”
沈清辞眼神微动。敬妃,冯若昭;端妃,齐月宾。电视剧里活到最后的两位“赢家”妃嫔,无子无女,靠着审时度势和与甄嬛的联盟得以安享晚年。她们此时来,是例行公事,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?
“请进来吧。”
敬妃和端妃一前一后进来。两人都已年过四十,穿着颜色稳重的宫装,妆容得体,气质沉稳。行礼问安一丝不苟。
“起来吧,坐。”沈清辞指了指下首的绣墩。
“谢太后。”两人谢恩落座,姿态恭谨。
“今日不是初一十五,你们怎么有空一起来哀家这儿?”沈清辞语气温和,带着长辈的随意。
敬妃笑了笑,圆润的脸上带着惯常的和气:“回太后,臣妾和端妃姐姐刚从御花园逛了逛,见慈宁宫方向海棠似有花开之意,便想着来给太后请安,顺便沾沾太后的福气。”
端妃微微颔首,她比敬妃清瘦些,气质也更冷清,说话慢条斯理:“是呢,春日阳气生发,御花园景致渐佳。太后若得空,也该出去走走,疏散疏散筋骨。”
很寻常的客套话。沈清辞顺着她们的话闲聊了几句天气花草。她能感觉到,两人的态度比以往更添了几分谨慎的殷勤。尤其是端妃,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,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。
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皇子皇女们身上。敬妃叹了口气:“三阿哥(弘时)近日读书倒是用功,只是性子急些。皇上要求严,他总怕做得不够好。”她养过三阿哥一段时间,虽然后来皇帝将三阿哥交给皇后抚养,但情分多少还有一点。
端妃淡淡道:“三阿哥是嫡长子,皇上期望高些也是常理。”她话锋一转,“倒是四阿哥,听闻近日十分勤勉,连皇上都过问了几次。”
来了。沈清辞心中一凛,面上不动声色,拨动佛珠的动作都未停:“孩子们上进是好事。皇帝子嗣不丰,每一个都该好好栽培。”
敬妃笑着附和:“太后说得是。四阿哥生母去得早,自己知道争气,也是他的造化。”她顿了顿,似是无意道,“说起来,今早熹贵妃那边,似乎有些动静?臣妾过来时,瞧见延禧宫的安答应被人扶着回去,脸色很不好看。”
沈清辞看了敬妃一眼。这位以“不争”和“谨慎”著称的妃子,消息倒是灵通。
“安答应行事不慎,冲撞了熹贵妃仪驾。”沈清辞语气平淡,将早上的事简略说了一遍,略去了自己干预的细节,只道,“小惩大诫,皇上和哀家都希望后宫安宁。”
端妃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追问,只是道:“安答应性子是怯懦了些。熹贵妃掌管六宫,事务繁杂,偶尔严厉些,也是立规矩。”
敬妃点头称是。
两人又坐了一盏茶功夫,便起身告退。自始至终,话题都围绕着无关紧要的琐事,但沈清辞明白,这是一次试探,也是一次站队前的观察。敬妃和端妃,在后宫沉浮多年,最懂得审时度势。她们在观察太后是否依然是从前那个深居简出、不太管事的老太后,还是在皇帝明显起疑、甄嬛风头正盛时,依然能施加影响力的“母后皇太后”。
送走两人,沈清辞揉了揉眉心。仅仅是两次看似微小的举动,就已经激起了层层涟漪。这后宫,果然没有一刻是真正平静的。
“竹息,”她唤道,“去把内务府近三个月呈给慈宁宫的用度账册拿来。”
竹息微微一愣:“太后,您要查账?”
“嗯。”沈清辞走到窗边的紫檀书案后坐下,“闲着也是闲着。哀家倒要看看,底下的人,有没有因为哀家‘静养’,就懈怠了规矩。”
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。既然皇帝怀疑她“反常”,那她就将这种“反常”控制在合理范围内。一个年老但依然精明、开始关心具体事务的太后,比一个突然性情大变、行为难以预测的太后,更容易让人接受。查账,既能彰显权威,又能借机梳理慈宁宫内部,看看有没有别人的眼线,同时……也是她作为一个现代人,对混乱低效的古代管理本能的不适。
账册很快搬来,厚厚几大本。竹息在旁边伺候笔墨,眼神里带着掩不住的疑惑。
沈清辞翻开账册。映入眼帘的是繁体竖排的毛笔字,记录着各项开支:月例、膳食、衣料、器皿、炭火、香料、赏赐……条目繁多,数字琐碎。若是原身,大概只会看个总数,或者交给竹息核对。但沈清辞不同。
她拿起一支小楷笔,蘸了墨,又取过一张空白的宣纸。她先是快速浏览,心里默默将古代计量单位换算成自己熟悉的数字,然后开始在宣纸上列出简单的表格:月份、项目、数额、同比增减。
竹息在一旁看得有些怔忡。太后写字的速度不快,但笔下出现的那些横平竖直的线条和归类清晰的文字,是她从未见过的格式。
沈清辞沉浸在工作中。这是她熟悉的状态,分析数据,寻找规律。很快,她就发现了问题。慈宁宫的开支,近三个月有明显的不合理增长,主要集中在“器皿添补”和“香料采买”两项。器皿损坏率远超正常水平,而香料的用量和价格也颇为可疑。
“这个‘甜白釉缠枝莲纹盖碗’,上月报了损毁五个?”沈清辞指着账册上一行字,看向竹息。
竹息上前仔细看了看,点头:“是,库房报上来的单子是这么写的。说是小宫女毛手毛脚……”
“上月十五,一次宴席都没办,日常用度,损毁五个盖碗?”沈清辞声音不高,却带着冷意,“还有这‘沉水香’,内务府报的价格,比哀家记得的先帝年间,涨了三成不止。如今广东的香市,行情有这么大变动?”
竹息脸色微变,低头:“奴婢……奴婢这就去查。”
“不必声张。”沈清辞放下笔,靠回椅背,“悄悄去核对库房实物,问问经手的太监宫女。尤其是管器皿的刘太监和负责香料采买的秦嬷嬷。哀家要知道,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,还是内务府那边……觉得哀家老了,好糊弄了。”
她最后一句说得轻飘飘,竹息却感到一股寒意。太后很久没有如此细致地过问这些琐事了,而且一针见血。
“奴婢明白。”竹息应道,语气比往日更慎重了些。
“还有,”沈清辞揉了揉手腕,“去把四阿哥近来写的功课,挑几份好的,拿来给哀家瞧瞧。既然皇帝问起,哀家也得知道这孩子到底进益如何。”
“是。”
竹息领命退下。沈清辞独自坐在书案后,看着窗外庭院里已经开始泛绿的海棠树枝丫。阳光透过窗棂,在她手边的账册和那张画着简易表格的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查账,是立威,也是清理门户。关注四阿哥功课,是将之前的“一时兴起”合理化、持续化。这两件事,都符合一个逐渐将目光从佛经转向身后事的老年太后的行为逻辑。
她必须小心翼翼,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,走出一条既能保全自己,又能施加些许影响的窄路。
下午,竹息带来了四阿哥弘历的三篇文章和两张字帖,同时低声回禀了初步查账的结果。
“库房里,甜白釉盖碗实存数目与账面相差两个。沉水香的库存也……对不上。刘太监和秦嬷嬷,奴婢已经分别问过话,两人说辞有不尽不实之处。刘太监推说可能是登记疏漏,秦嬷嬷则咬定市价如此。”竹息顿了顿,“另外,奴婢发现,秦嬷嬷的儿子,在内务府广储司当差,管着部分采买。”
果然。沈清辞并不意外。水至清则无鱼,宫中贪墨是常态,但做到让她轻易能查出来的地步,要么是觉得她昏聩不管事,要么……就是有人故意留了漏洞,想试探或者给她找点麻烦?
“先不要打草惊蛇。”沈清辞吩咐,“把有问题的账目和人事关系,悄悄理清楚,记下来。哀家自有计较。”
“是。”
竹息退下后,沈清辞拿起弘历的文章。字迹工整,略有稚嫩但骨架已显。文章是八股制艺,题目中庸,弘历的破题、承题都中规中矩,引经据典也算恰当,但看得出谨慎有余,锋芒不足,更像是在尽力符合标准答案,而非抒发己见。字帖临的是欧阳询,笔力尚弱,但间架结构已见刻苦。
一个早熟、敏感、懂得隐藏真实想法、渴望被看见又害怕行差踏错的孩子形象,跃然纸上。
沈清辞放下文章,心中有些复杂。这就是未来的乾隆皇帝,所谓的“十全老人”。此刻,他还只是深宫里一个不起眼的、需要看人脸色生存的皇子。她的介入,会改变他吗?会改变历史的走向吗?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,或许可以给这个孩子一点不同的东西,不仅仅是生存的技巧,或许……还有一点点超越这个时代局限的眼光?
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跳,随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路要一步一步走。
傍晚时分,苏培盛亲自来了。
“奴才给太后请安。”苏培盛笑容满面,行礼周到,“皇上惦记着太后,让奴才送来新进贡的庐山云雾茶,说是最是清心明目。皇上还说,四阿哥的文章若太后看了,觉得还能入眼,不妨多指点一二,也是那孩子的福分。”
沈清辞让人接过茶叶,脸上露出适宜的笑容:“皇帝孝心,哀家知道了。四阿哥的文章哀家看了,基础是扎实的,是个肯用功的孩子。哀家闲时,倒可召他来说说话。”
苏培盛连连称是,又说了些皇帝起居的闲话,态度恭敬热络,仿佛早晨那份无形的压力和试探从未存在。
但沈清辞清楚,这是皇帝在收到粘杆处初步回报(太后查账、关注四阿哥功课)后,做出的姿态——暂时接受了她“年老静极思动、开始关心琐事和孙辈”的解释,并给予了有限度的鼓励。
危机暂时缓解,但警报并未解除。
送走苏培盛,天色已近黄昏。慈宁宫点起了灯烛。沈清辞用过晚膳,照例在佛堂诵了经。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佛像慈悲的脸,也映照着跪在蒲团上的、她这具苍老的躯壳。
当她结束诵经,在竹息的搀扶下起身时,目光扫过佛龛旁一个不起眼的多宝阁。上面摆放着一些旧物。忽然,她的视线被角落里一个蒙尘的、小小的紫檀木匣吸引。
那匣子十分陈旧,边缘的铜活都有些黯淡了。原身的记忆里,似乎并没有关于这个匣子的清晰印象,只有一种极其模糊的、带着抗拒和厌憎的情绪碎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