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辞睁开眼,第九次确认——这不是梦。
织金绣凤的帐顶,繁复到令人眼晕的纹样。身下是硬得硌人的紫檀木榻,铺着层层锦褥,却依旧抵不住这具身躯的老迈骨骼传来的酸痛。她缓慢地,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,视线落在覆着薄薄皮肤、隐约可见青筋和几处淡褐老年斑的手腕上。一只沉甸甸的、镶嵌着浑圆东珠与红宝的赤金镯子,正死死扣在那里,像某种华丽而冰冷的镣铐。
九年了。
从二十八岁、熬夜赶论文的历史系讲师沈清辞,变成六十岁、大清雍正皇帝的嫡母,圣母皇太后乌雅成璧,已经整整九年。
穿越既不华丽,也不浪漫。没有系统,没有任务,没有金手指。更像一场荒诞的加时赛——她熟读史料、分析过无数遍的“九子夺嫡”大戏早已落幕,她甚至能背出电视剧《甄嬛传》后半段的主要情节。游戏已经结束,她这个玩家才被空投到终极赢家的座位上,手握满级账号,却连技能键都找不到。
帐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布料摩擦的窸窣,呼吸都压得低而规整。
“太后,”一道平稳无波的女声响起,隔着帐幔,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距离,“卯时三刻了。皇上和熹贵妃,已在殿外候着请安。”
是竹息。太后身边最得用、也最让人看不透的掌事姑姑。
沈清辞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那令人窒息的檀香。属于“乌雅成璧”的记忆碎片,如同沉在深潭底的碎冰,随着她每一次试图扮演这个角色,缓慢上浮,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破碎的影像。但更多的时候,是她自己的意识——沈清辞的意识——在冷静地观察、分析、并竭力模仿。
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,声音是刻意放缓放沉的苍老,带着久居上位的淡漠。
帐幔被无声拉开。竹息低眉顺眼地立在榻边,身后两名年轻宫女捧着洗漱器具,纹丝不动,眼观鼻鼻观心。沈清辞借着竹息搀扶的力道坐起身,目光掠过铜盆里温热的水,掠过高举的巾帕,掠过托盘里那套象征着太后身份的明黄常服。
每一道工序都静默而精确,像演练过千百遍的仪式。
她像个提线木偶,被这具身体的肌肉记忆和宫规礼法牵引着,完成了起床、洗漱、更衣、梳妆的全部流程。铜镜里映出一张脸——保养得宜,皱纹深刻却不显疲态,眼神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浑浊与锐利并存。唯有她知道,这双眼睛深处,藏着怎样一个惊惶又强迫自己镇定的现代灵魂。
“太后今日气色甚好。”竹息为她正了正领口的东珠扣,语气依旧平淡,听不出是恭维还是陈述。
沈清辞拨动腕上的佛珠,一颗,又一颗。这是原身的习惯,她也学了个十足。“昨夜睡得沉些。”她答得敷衍,心里却绷着一根弦。竹息是原身用了几十年的人,任何细微的差别,都可能引起怀疑。
“皇上和熹贵妃已候了一盏茶功夫。”竹息提醒。
“传吧。”沈清辞扶着她的手,走向正殿的宝座。每一步,袍角曳地,环佩轻响,都提醒着她身份的沉重。
正殿里熏着另一种香,清冽些。皇帝胤禛和熹贵妃甄嬛并肩立于下首。沈清辞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——这对中国历史上,或者说至少是荧幕历史上,最为著名的、关系复杂的帝妃。
雍正,胤禛。四十八岁,正是一个帝王精力与城府最巅峰,也最多疑敏感的年纪。他穿着石青色常服,面容清癯,眼神沉静,嘴角习惯性地抿着,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硬和疲惫。他的目光在触及太后时,迅速垂下,行礼:“给皇额娘请安。”
“臣妾给太后请安,太后万福金安。”甄嬛的声音清越婉转,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。她穿着藕荷色宫装,容颜依旧姣好,只是眉眼间沉淀了太多东西,那份曾经的灵动与娇俏,早已被深宫岁月磨砺成温润而锐利的光华。她是后宫实际的掌权者,也是未来赢家,此刻却恭顺地站在皇帝身侧。
沈清辞心中翻滚着荒诞感。她在论文里剖析过雍正严苛政治背后的心理动因,在课堂上和学生调侃过甄嬛的“主角光环”与历史原型的差异。而现在,他们活生生站在她面前,叫她“皇额娘”、“太后”。
“起来吧。”她缓缓抬手,腕间东珠微晃,“皇帝勤政,也要顾惜身子。熹贵妃协理六宫,也辛苦了。”
“皇额娘挂心。”雍正直起身,脸上适时浮现一丝极淡的、未达眼底的笑意,“前朝事忙,未能日日晨昏定省,是儿子不孝。”
“皇帝以江山社稷为重,便是最大的孝道。”沈清辞按着记忆里原身该有的态度回应,话语里带着疏离的客套。这对母子,关系远比表面更微妙复杂。原身的记忆碎片里,关于这个儿子的部分,总是伴随着隐痛、算计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失望。
甄嬛适时开口,声音温软:“太后近日胃口可好?臣妾宫里新得了些江南进贡的嫩笋,已让人制了清淡的汤品,想着太后或许喜欢。”
“你有心了。”沈清辞点点头,目光落在甄嬛脸上,停顿了片刻。她能感受到甄嬛那完美仪态下,一丝极细微的审视。这个聪慧绝伦的女人,对她这个太后,恐怕从未真正放心过。
话题围绕着无关痛痒的日常进行——天气,宫中琐事,几位皇孙皇女的功课。沈清辞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,偶尔应答一两句,拨动佛珠的动作未曾停下。她能感觉到胤禛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拨动佛珠的手上,那目光没什么温度,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。
就在请安即将结束,气氛趋于例行公事的沉闷时,甄嬛忽然抬眸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:“太后,御花园西府海棠这几日开得极盛,臣妾瞧着心里欢喜,想着过两日设个小宴,请太后赏脸一观,也沾沾春日的喜气。”
沈清辞心中那根弦蓦地绷紧。
海棠宴。原剧里的名场面,是甄嬛布局、打击对手的重要一环。电视剧镜头聚焦在年轻妃嫔的争奇斗艳上,从未明确交代太后在这场宴席中扮演了什么角色,看出了多少。
她沉默了片刻,殿内落针可闻。胤禛也看了过来。
“哀家老了,”沈清辞终于开口,声音拖得有些长,“精神不济,经不起热闹。御花园路远,风也大。”
她看到甄嬛完美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
沈清辞话锋却轻轻一转,仿佛随意提起:“不过,这春色确实难得。听说四阿哥近日读书颇为用功?让他得空时,折几枝开得好的海棠,送到慈宁宫来。哀家也沾沾他们年轻人的朝气,摆在案头看看,也算赏过了。”
四阿哥,弘历。那个未来的乾隆皇帝,此刻在宫中还是个小透明,生母早逝,不得父皇宠爱,活得谨慎卑微。
雍正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他看向太后的目光里,多了一抹清晰的探究。他这位母后,向来对皇子们态度冷淡均衡,尤其是对出身低微的四阿哥,几乎从未特别关注过。
“皇额娘既然有兴致,儿子回头便让弘历来。”雍正语气不变,应承下来。
甄嬛脸上的笑容已经重新熨帖完美:“太后慈爱,是四阿哥的福气。臣妾定会提点他,选最好的花枝送来。”
又说了几句闲话,皇帝和贵妃告退。
直到那两道尊贵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光晕里,沈清辞才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,后背竟隐隐沁出一层薄汗。第一次正面交锋,看似平淡,却暗流涌动。
“太后,”竹息悄无声息地靠近,递上一盏温度刚好的参茶,“可要歇歇?”
沈清辞接过茶盏,没有立刻喝。她看着氤氲的热气,忽然问:“竹息,你觉得四阿哥如何?”
竹息垂眸:“四阿哥勤勉好学,性子安静。”
很官方的回答。沈清辞不再追问,抿了口茶。参茶微苦,回甘却带着药气。
就在这时,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,夹杂着女子微弱的哭泣和太监尖利的呵斥。
“怎么回事?”沈清辞蹙眉。
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进来,脸色发白:“回、回太后,是延禧宫的安答应……她、她冲撞了熹贵妃回宫的仪驾,被罚跪在宫道上了……”
安陵容。
沈清辞脑海中立刻闪过这个名字,以及电视剧里那个敏感多思、用尽手段最终吞苦杏仁自尽的悲剧女子。此刻的安陵容,应该已经失宠,处境艰难。
几乎是下意识的,沈清辞扶着椅背站了起来。“出去看看。”
“太后,”竹息轻声劝阻,“安答应位份低微,冲撞贵妃,受罚是应当。外头日头渐毒,您……”
沈清辞已经走向殿门。竹息只得快步跟上,示意宫女撑起华盖。
慈宁宫外的汉白玉宫道上,果然跪着一个纤弱的身影。藕荷色的旧宫装,头深深低着,看不清面容,肩膀却在阳光下微微发抖。几个熹贵妃宫里的太监站在一旁,面色冷厉。
看到太后仪仗,太监们慌忙跪下。那跪着的女子也惶然地抬头,露出一张苍白消瘦、泪痕斑驳的脸,正是安陵容。她眼中满是惊惧和绝望,看到太后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怎么回事?”沈清辞停下脚步,声音不高,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。
一个领头太监战战兢兢回道:“启禀太后,安答应走路不长眼,差点撞上贵妃娘娘的轿辇,惊了娘娘凤驾。贵妃娘娘仁慈,只罚她跪两个时辰反省。”
两个时辰?这青石宫道,午后的日头……怕是半条命都要去掉。
安陵容泪如雨下,却不敢辩驳,只重重磕头:“奴婢知罪,奴婢知罪……”
沈清辞看着她,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现代法治社会“罚当其罪”的原则,以及一个历史研究者对封建宫廷残酷规则的冰冷认知。安陵容有错,但此罚过重,且带有明显的折辱意味。这大概是甄嬛对昔日盟友、今日弃子的一种敲打和羞辱。
她该管吗?太后有权干预妃嫔处罚吗?原身会管这种闲事吗?
记忆碎片翻涌,带来的是原身对此类事情的漠然。一个不得宠的低阶妃嫔,不值得太后费心,甚至可能乐见其成,维持后宫“规矩”。
但她是沈清辞。
“皇上常言,后宫以和睦为要。”沈清辞缓缓开口,目光扫过那几个太监,“安答应虽有错,小惩大诫即可。跪两个时辰,未免伤了身体,传出去也有损贵妃仁德之名。”
她顿了顿,在太监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继续道:“让她起来吧。回去抄十遍《女诫》,静静心。竹息,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去哀家库里,取一瓶清心祛火的药膏,给她带去。”沈清辞语气平淡,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“告诉她,谨言慎行,好自为之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任何人,转身,扶着竹息的手,缓步走回慈宁宫那浓重檀香笼罩的殿宇深处。
身后,是安陵容难以置信的、死里逃生般的磕头谢恩声,以及太监们面面相觑的寂静。
回到殿内,沈清辞才觉得心跳有些快。她坐回宝座,指尖冰凉。
这是她穿越九年来,第一次,明确地依照自己现代的意识和判断,干预了既定的“剧情”走向。尽管微不足道,尽管可能毫无意义。
竹息安静地侍立一旁,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。但沈清辞注意到,她递上新茶时,动作似乎比往常更轻缓了些。
“太后,”竹息低声开口,“苏培盛公公方才悄悄递了句话过来。”
沈清辞抬眼。
竹息的声音压得更低:“皇上回去后,单独召见了粘杆处的人,问了四阿哥近来读书的详情,还有……探了探太后近日饮食起居,可有特别之处。”
沈清辞拨动佛珠的手指,微微一顿。
皇帝起疑了。是因为她对四阿哥那一点点突如其来的“关注”?还是因为她今日应对中,那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、不同于原身的细微差异?
亦或是,两者皆有。
她救下安陵容,这颗小小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,涟漪已经开始荡开。而她提及四阿哥,或许已在未来的权力格局中,投下了一道更早的影子。
沈清辞望向窗外,庭院中海棠未开,只有重重宫墙,将天空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囚笼。
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,一个被迫扮演太后的穿越者。
游戏,或许才真正开始。
而在她所不知的、慈宁宫库房最深处,一个落了厚厚灰尘的紫檀木匣底层,一封字迹斑驳、火漆早已干裂的信函边缘,隐约透出“隆科多”三个字,正随着她今日的两次“异常”举动,仿佛被无形的力量触动,在黑暗中,散发出微弱而不祥的寒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