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年府的马车如约而至。
车是世兰特意叮嘱过的,四壁用厚毡围得严严实实,车内铺了厚厚的软褥,还搁着两个精巧的手炉。卿卿被世兰小心翼翼地扶上车,活像捧着件易碎的瓷器。
"冷不冷?要不要加件披风?"世兰摸了摸她的手,"颂芝,把那个梅花纹的汤婆子也拿来。"
"小姐,车里已经够暖了。"颂芝笑着打趣,"再捂下去,卿卿姑娘该出汗了。"
卿卿抿唇轻笑:"我哪有这么娇贵。"
"怎么没有?"世兰瞪她一眼,硬是将汤婆子塞进她怀里,"你身子弱,受不得颠簸。这一路得走一个时辰呢,先眯会儿。"
马车徐徐启动,卿卿靠着软垫,透过窗帘缝隙望着渐行渐远的山林。她在这里住了三年,本以为会终老于此,不想竟有如此际遇。
"舍不得?"世兰握住她的手。
"有一点。"卿卿收回目光,"但更多的是……忐忑。"
"怕什么?"世兰挑眉,"有我在,没人敢欺负你。"
卿卿垂眸:"我怕给你丢脸。"
"胡说!"世兰用力攥紧她的手,"你是我年世兰认定的人,谁敢说你半句不好,便是与我过不去。"
马车驶入京城,喧嚣声渐起。卿卿掀起窗帘一角,只见街市繁华,楼阁林立,与山中清静截然不同。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。
年府坐落在朱雀街,是三进的宅院。朱漆大门,匾额上是御笔亲题的"清正廉明"四字——那是年父官至户部侍郎时,圣上的赏赐。
刚下马车,便见一位妇人迎了出来。约莫四十上下,容色端庄,眉眼间与世兰有几分相似,正是年夫人。
"娘!"世兰扑过去抱住她。
"你还知道回来!"年夫人眼眶红了,"可知我与你爹急成什么样?"
"我这不是好好的嘛。"世兰撒娇,"多亏了卿卿救我。"
年夫人这才看向卿卿,见她一身素衣,身形单薄,却站得笔直,气质如兰。她上前握住卿卿的手:"多谢姑娘救我女儿。这份恩情,年府没齿难忘。"
"夫人言重了。"卿卿福身,举止有度,"举手之劳罢了。"
"什么举手之劳?"世兰急了,"娘,卿卿不仅救了我的命,还通晓诗书,画得一手好画,连刺绣都是一绝。我想让她留下来,做我的伴读,好不好?"
年夫人还未答话,堂内传来一声冷哼:"胡闹!"
年侍郎大步走出,一身青色官袍,面容清癯,目光如炬地扫过卿卿:"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,如何能入府?传出去成何体统!"
"爹!"世兰挡在卿卿身前,"卿卿是我的救命恩人!"
"救命之恩,重金酬谢便是。"年侍郎皱眉,"但府里不是收容所。"
气氛一时凝滞。
卿卿深吸一口气,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:"久闻大人清正之名,小女子身无长物,只有拙作一幅,不成敬意。"
颂芝接过画轴展开,竟是一幅《寒江独钓图》。画中之人青衫磊落,独坐舟头,笔力遒劲,意态闲适。最为精妙的是,那钓竿与江水的留白处,竟透出几分"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"的意境,与年侍郎清傲的文人风骨不谋而合。
年侍郎愣住。
"这……是你画的?"他看向卿卿,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。
"山中清寂,随手涂鸦罢了。"卿卿垂眸,"大人若喜欢,便留下。若不喜欢……烧了也无妨。"
年夫人打圆场:"老爷,你看这画工,这意境,京中有几个画师能比?卿卿姑娘才艺出众,留下给世兰做个伴,也是好事。"
年羹尧也开口:"父亲,孩儿以为,卿卿姑娘虽出身平民,但气度不凡。若能为世兰解闷,也是美事一桩。"
年侍郎沉默良久,终是哼了一声:"罢了,既然你们都说好,便留下吧。但丑话说在前头,府里规矩森严,若有半点行差踏错……"
"不会!"世兰立刻保证,"卿卿最乖了。"
当晚,卿卿被安排在世兰院子里的东厢房。
房间虽不大,却布置得极为雅致。世兰亲自盯着下人换了新被褥,又将自己珍藏的鎏金香炉摆在她案头,说是夜里熏着安神香能睡得安稳。
"卿卿,"夜深时,世兰溜进她房间,"你别怕我爹,他就是嘴硬心软。今日那幅画,他眼睛都看直了,回房时还特意让颂芝拿着,说是要挂在书房呢。"
卿卿正在收拾笔墨,闻言笑了:"年大人是性情中人。"
"那是。"世兰凑过来,"你今日累不累?"
"还好。"
"骗人。"世兰伸手戳了戳她的脸,"你脸色都白了。快歇着,明儿我带你去母亲院里用膳,她一定喜欢你。"
卿卿看着她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:"世兰,谢谢你。"
"又说傻话。"世兰拉起她的手,"卿卿,你知道吗?我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。"
"为什么?"
"因为……"世兰顿了顿,耳尖微红,"因为我终于把你带回家了。"
窗外月色如水,照亮了两个少女交握的手。
这一夜,卿卿躺在柔软的锦被里,闻着熟悉的梅花香,竟睡得格外安稳。
而年府的另一头,年侍郎坐在书房里,反复看着那幅《寒江独钓图》,半晌才喃喃道:"这丫头,不简单啊。"
年夫人端着参汤进来,笑道:"老爷可是看出什么了?"
"这画功,这心性……"年侍郎沉吟,"若是男儿身,必成大器。"
"女儿身又如何?"年夫人嗔他一眼,"咱们世兰能交到这样的朋友,是她的福气。"
年侍郎没说话,目光落在画角落的落款上——"摇摇居士"。
他忽然想起,十年前那位退隐的老翰林,似乎也用过这个字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