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五骑黑甲,如五尊移动的铁塔,最终停在了苏清婉家的院门前。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,喷出的鼻息在清冷的秋日空气中凝成白雾,带着一股浓重的腥膻与铁锈味,钻过门缝,直刺苏清婉的鼻腔。
她全身的血液,在那一刻,仿佛都凝固了。她怔怔地看着门外那几道模糊而高大的影子,脑中一片空白。她想跑,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,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。她想喊,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。
恐惧,如同一张冰冷的蛛网,将她密密麻麻地包裹起来,越是挣扎,缠绕得越紧。
然而,预想中那粗暴的撞门声并未响起。
门外,那名副将模样的骑士翻身下马,动作干脆利落,身上的甲胄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沉闷的金属摩擦声。他并未走向院门,而是转身,对着身后那四名骑士,用一种低沉但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下达了简短的命令。
“以此处为心,两人一组,东三户,西四户,开始。”
“喏!”
四名骑士齐声应和,声音整齐划一,不带半点情绪。他们也随之下马,将马缰系在路旁的歪脖子柳树上,随即分为两组,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,朝着左右两边的邻居家走去。
他们的目标……不是她?
至少,不是第一个目标。
这个认知让苏清婉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瞬,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沉的困惑与寒意。他们将她家作为中心点,然后向四周扩散搜查,这比直接冲进她家,更像是一种精心策划的、瓮中捉鳖般的布局。
她不敢再多想,只是将身体贴得更紧,透过那道窄窄的门缝,死死地盯着外面的动静。
最先被叩响的,是她家东边王大伯的院门。
不,那不是叩门。
“砰!”
一声巨响,伴随着木头碎裂的哀鸣,王大伯家那扇本就有些破旧的院门,被一名士兵用脚直接踹开。门板向内倒去,重重地砸在地上,扬起一片尘土。
紧接着,是王大伯惊慌失措的喊声和王大娘尖锐的哭叫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是什么人!想干什么!”
“官爷,官爷饶命啊!我们都是本分的庄稼人啊!”
士兵们对他们的哀求与质问置若罔闻。他们像两尊没有感情的铁偶,径直闯入屋内。苏清婉能听到里面传来桌椅被推倒的碰撞声,瓦罐摔碎的清脆声,以及孩童被吓坏后爆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啼哭。
恐惧在清溪村的空气中迅速发酵、蔓延。这不再是远在村口的压抑,而是近在咫尺的、具象化的暴行。整个村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,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,只剩下这些黑甲士兵制造出的、冷酷无情的噪音。
很快,那两名士兵从王大伯家走了出来。他们手里什么也没拿,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不仁的表情。其中一人手中,却多了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幅卷起的画卷。
他走到院中光线好处,将画卷“哗啦”一声展开。苏清婉的心跳骤然加速,她拼命地睁大眼睛,想要看清画上的内容。
可惜离得太远,她只能看到画上似乎是一个男子的侧脸肖像,笔法精细,栩栩如生。
士兵将画卷展开,似乎是与记忆中的某个形象做了个比对,然后对着屋里被另一个士兵用长戈抵住胸膛、吓得面如土色的王大伯和他那刚成年的儿子看了看,摇了摇头。
他收起画卷,两人转身便走,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王家人劫后余生般的哭泣声。
他们没有抢掠财物,没有盘问家常,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。他们的目标明确得可怕——就是找到那个画上的人。
高效、冷酷,不带一丝人情味。
苏清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。她看着那两名士兵走向下一家,重复着同样粗暴的流程:踹门、闯入、展开画卷、比对、离开。
整个清溪村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被强制打开的囚笼,而所有的村民,都是等待被检视的囚犯。
此时,另一组士兵也已经踹开了西边李二哥家的院门。
“你们要干啥!光天化日之下,还有没有王法了!”
李二哥那标志性的、洪钟般的声音响起,只是这一次,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憨厚,而是充满了被侵犯领地后的愤怒。
苏清婉的心猛地揪紧了。她比谁都清楚李二哥的脾气,耿直、刚硬,宁折不弯。面对钱老三那样的地痞无赖他尚且不惧,此刻面对这些一看就不好惹的官兵,他恐怕……
她透过门缝,看到李二哥像一尊铁塔般挡在自家屋门前,将他的婆娘和两个孩子死死地护在身后。他的手中没有拿柴刀,只是赤手空拳地攥紧了拳头,手臂上青筋贲起,像盘虬的树根。
一名士兵手中的长戈,那闪着寒光的戈尖,已经抵在了李二哥的胸膛上,只要再往前一寸,便能刺穿他的皮肉。
“退后!”士兵的声音嘶哑而冰冷。
李二哥没有退,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名士兵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要搜可以,别吓着我的婆娘和娃。”
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,只有一头为了保护幼崽而随时准备搏命的野兽才有的凶狠与不屈。
那名士兵似乎也为李二哥的气势所慑,微微一愣。但另一名士兵已经绕过他,将手中的画卷展开。
画卷在李二哥面前晃了晃。
士兵对照着李二哥那张棱角分明、写满风霜的脸,仔细地看了看,又将目光投向他身后那个探出半个脑袋、满眼惊恐的半大少年。
片刻之后,持画的士兵摇了摇头。
抵住李二哥胸膛的长戈缓缓撤了回去。两名士兵没有多做停留,转身便朝着下一户人家走去。
李二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直到那两道黑甲身影走远,他才猛地松了一口气,双腿一软,差点没站稳,被他婆娘手忙脚乱地扶住。
苏清婉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,那口气憋在胸口,几乎让她窒息。
李二哥没事,太好了。
可她自己的心,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。东边三户已经搜完,西边也快到头了。那张巨大的、无情的网,正在一点一点地收紧,而她,就在网的中央。
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,那里面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的恐怖,轻轻地动了一下,像是在安抚她,又像是在表达自己的不安。
就在这时,一直站在她家门口的那位副将韦枫,似乎是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孩童哭声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他转过头,望向一户刚刚被搜查过的人家。那家的院门大开着,一个三四岁的小童正趴在门槛上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他的母亲跪在地上,一边收拾着被打翻的米粮,一边无声地垂泪。
韦枫的眼中,闪过一丝极淡的不忍。他毕竟年轻,长年身在军营,见惯了战场上的生死,却很少见到这般侵扰平民的景象。这与他从小接受的保家卫国的信念,似乎有些背离。他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些什么。
也就在这一瞬间,一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,从村口的方向投射而来,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。
韦枫浑身一僵,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。他猛地转头,迎上了村口处,端坐于马背之上的统领,萧禁的目光。
萧禁什么也没说,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。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深邃如古井,没有责备,没有警告,只有一片纯粹的、不含任何杂质的冰冷。
那是一种无声的提醒:收起你无用的情绪,执行命令。
韦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眼中那一丝尚存的温情与不忍,瞬间被彻骨的寒意与绝对的服从所取代。他缓缓地收回目光,重新站得笔直,脸上的线条也变得和那些士兵一样,坚硬而麻木。
他不再去看那个哭泣的孩童,也不再理会村中弥漫的哀嚎。
他只是转过身,将目光投向了眼前这扇紧闭的院门——苏清婉家的院门。
搜查的圆圈,已经画到了终点。
韦枫抬起手,对着身边仅剩的两名亲兵,做了一个简单而清晰的手势。
那两名士兵立刻会意,迈开沉重的步伐,一左一右,朝着院门逼近。
苏清婉透过门缝,看到那双包裹在黑色铁靴里的脚,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,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她的心脏上。
她知道,轮到她了。
画卷上的那个人,到底是谁?是阿珩吗?还是……和阿珩有关的人?
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,如同毒蛇一般,猛地窜入她的脑海。
他们找的,会不会是……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……的父亲?
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震,如坠冰窟。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,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。
不,不可能。
可除了这个理由,她再也想不出,为什么这支来自京城的、雷霆万钧的军队,会如此精准地将风暴的中心,定在自己这个小小的、偏僻的院落。
她脑中一片混乱,无数个念头在冲撞,却抓不住任何一个。
而门外,那两名士兵已经站定。其中一人,缓缓抬起了包裹着铁甲的右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