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甲围村

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，鬃毛在疾风中飞扬，四蹄翻腾，踏起的烟尘仿佛都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。紧随其后，是第二匹，第三匹，第十匹，第一百匹……

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洪流，从官道的尽头奔涌而来。

不等村民们从那雷鸣般的蹄声中回过神，这支队伍已经兵临村口。他们没有丝毫停顿，以一种令人心惊的效率，迅速分散开来。

一部分骑兵沿着村庄的外围飞速散开，另一部分则直接冲入村内的主干道。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，仿佛一个被精密操控的整体，没有一声多余的呐喊，没有一丝混乱。只有马蹄踏地的沉闷声响，和盔甲叶片碰撞的冰冷声音，交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死亡乐章。

他们悄无声息地封锁了所有出入口，无论是通往镇上的大路，还是村民们砍柴走惯了的山间小径，甚至连田埂与田埂之间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缺口，都被手持长戈的骑士冷漠地占据。

整个清溪村，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，就被一张由玄色铁甲和锋利兵刃织成的天罗地网，围得水泄不通。

村里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！

平日里，连镇上的衙役都很少踏足这个偏僻的村落。而眼前这些骑士，他们身披的玄色铁甲，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幽深而冰冷的光泽，那不是普通卫所的兵丁能有的装备。他们手中紧握的长戈，戈尖的锋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，一看便是饮过血的利器。

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来的铁血煞气，像一座无形的大山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，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最初的惊愕过后，是席卷整个村庄的巨大恐慌。

“天呐！是兵爷！哪里来的这么多兵爷！”

“快！快躲起来！把门窗都关紧了！”

“娘！我怕！”

“别哭！不许哭！”

刚刚还沉浸在丰收喜悦中的村民们，此刻如同受惊的兔子，纷纷抱头鼠窜。男人们慌忙地将自家的婆娘孩子推进屋里，用身体死死地抵住门板。女人们则紧紧捂住孩子的嘴，连一丝哭声都不敢泄露出来，生怕那声音会招来杀身之祸。

整个村庄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，只有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，和那支军队带来的金属摩擦声。

为首的一名将领，勒马立于村口那棵老槐树下。

他胯下的战马比其他马匹更高大健壮，同样是通体漆黑，唯有四蹄雪白，仿佛踏着云雾而来。将领本人更是气势迫人，他身着的玄甲样式更为精良，肩上披着一件黑底金纹的披风，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
他没有戴头盔，露出一张年轻却冷峻如冰的脸庞。他的眉眼深刻，鼻梁高挺，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。最让人不敢直视的，是他那双眼睛，像盘旋在高空的鹰隼，锐利、冷静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。当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村庄时，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。

他，便是大靖王朝禁军统领，萧禁。

萧禁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紧闭的门扉，扫过那些从窗缝后透出的惊恐眼神，没有半分动容。他的眼神，就像在审视一片没有生命的沙盘。对他和他的部下而言，这只是又一次任务，与之前无数次一样，只需要精准、高效地完成。

苏清婉躲在自家门后，透过那一道窄窄的门缝，窥视着院墙外的景象。

她看到了那些玄色的铁甲，看到了那一杆杆如林的长戈，更看到了那玄色铁甲上反射出的，冰冷刺眼的日光。

那日光，明明和刚才晒在她身上的是同一个太阳发出的，可此刻落在她的眼中，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，只剩下刀锋般的锐利，割得她眼睛生疼。

她的视线，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些士兵的脸上。

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。

他们都很年轻，可能也就二十出头，本该是充满朝气的年纪。可他们的脸上，却没有任何属于年轻人的神采。没有好奇，没有怜悯，甚至没有残忍。

只有一种麻木。

一种对杀戮和死亡习以为常的麻木。仿佛在他们眼中，眼前这些鲜活的村民，与路边的草木，没有分毫区别。只要一声令下，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挥动手中的长戈，收割掉这里的一切。

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，如同跗骨之蛆，瞬间席卷了苏清婉的全身。

她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，发出“咯咯”的轻响。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，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供桌上。

“哐当”一声轻响，供桌上的一个物件被她撞得晃动了一下。

苏清婉浑身一颤，猛地回头。

是阿珩的牌位。

那个她每日擦拭，每日对着诉说心事的灵位，此刻正静静地立在那里。黑色的底座，金色的刻字——“先夫苏珩之灵位”。

在这一瞬间，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。苏清婉几乎是扑了过去，一把将那块冰凉沉重的木牌紧紧地抱入了怀中。

牌位坚硬的棱角硌得她胸口生疼，但她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将脸埋在上面。

阿珩……阿珩……

她在心中疯狂地呼喊着这个名字。

是你吗？是跟你有关吗？他们，是来找你的吗？还是……来找我的？找我们孩子的？

巨大的恐惧和无助，像潮水一般将她淹没。她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丈夫刚刚离世，孤立无援的弱女子。不，眼前的境况，比那个时候要可怕千百倍！

钱老三的威逼，她可以求助于李二哥。村里的流言，她可以靠自己的坚韧去化解。

可眼前这支代表着绝对力量与无情杀伐的军队，她能靠谁？她又能如何化解？

她下意识地将一只手从牌位上移开，覆上自己高耸的腹部。那里面的小生命，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恐惧，不安地动了一下。

这一下胎动，像是一道电流，瞬间击中了苏清婉。

不。

她不能倒下。

她死死地咬住下唇，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，才让那疯狂的战栗稍稍平复了一些。

她不能倒下。她肚子里，还有她的孩子。她答应过他，要带他看这世间的繁华，要煮香喷喷的米粥给他喝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她将阿珩的牌位轻轻放回原位，然后，重新挪到门边，从那道缝隙中，继续向外望去。

她必须知道，他们到底想做什么。

村庄里依旧是一片死寂。那些黑甲骑兵如同铁铸的雕像，一动不动地守在各自的位置上。

时间，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。每一息，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。

就在苏清婉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时，村口那位为首的将领，萧禁，终于有了动作。

他没有下令屠杀，也没有派人搜查。

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，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。

随即，一名副将模样的骑士催马来到他的身边，恭敬地听令。萧禁没有开口，只是用马鞭，朝着村子的一个方向，轻轻一指。

苏清婉的瞳孔，在这一瞬间，缩成了针尖大小。

因为她看得清清楚楚，萧禁马鞭所指的方向，不偏不倚，正是她家所在的这个小院。

那名副将立刻调转马头，身后跟了四名骑士，马蹄踩着沉稳而压抑的节奏，开始沿着村中的小路，朝着她的家，一步一步，缓缓行来。

他们的目标……是她。

这个认知，像一道惊雷，在苏清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。

她全身的血液，在这一刻，仿佛都凝固了。她怔怔地看着那五骑黑甲离自己越来越近，脑中一片空白。

她想跑，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，动弹不得。

她想喊，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，那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阴影，离自己越来越近，越来越近……直到，停在了她家的院门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