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铁靴声在自家院外停下,苏清婉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。
她几乎能听见门外那些士兵沉重的呼吸,以及甲胄叶片相互摩擦时发出的、细微而令人牙酸的金属声。整个小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,空气凝滞,连风都停了脚步。
她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一丝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,刺痛感强迫着她混乱的思绪回归原位。冷静,必须冷静。
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,几步抢回床边,摸索床下暗格撬开地砖,将怀中那块刻着“阿珩”二字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,指尖在冰凉的木头上最后留恋了一瞬,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地砖合上,又用脚尖将浮土轻轻拨弄过来,掩盖住所有痕迹。
做完这一切,她才缓缓站起身,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息却像带着冰碴,堵在胸口,让她浑身发冷。她抬手,一遍又一遍地抚平衣角的褶皱,动作机械而僵硬。她挺直了背脊,用身体的姿态,不动声色地将微微隆起的小腹遮挡得更严实了些。
她不知道门外的人是谁,也不知道他们要找谁。但一种强烈的、毫无缘由的直觉告诉她,这场席卷了整个清溪村的风暴,与她,与阿珩,与她腹中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,脱不了干系。
逃,是逃不掉的。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。
就在此时。
“咚。”
沉重而毫无感情的叩门声响起,一声,仿佛不是敲在门板上,而是用铁锤直接砸在了她的心上。
“咚。”
第二声,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,屋内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而下。
“咚。”
第三声。余音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荡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。
苏清婉闭了闭眼,将脑中所有纷乱的恐惧、猜测与无助统统压下。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,那双总是蕴着水光的杏眸里,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。
她知道,逃避无用。她必须亲自去面对门外的,属于她的未知命运。
她走到门前,手放在粗糙的木门闩上,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。她没有再犹豫,吸足一口气,猛地将门闩拉开。
“吱呀——”
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向内打开。
午后炽烈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,刺得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。光影之中,两名身披玄甲的士兵如铁塔般矗立在门左右,手中长戈的锋刃在日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,那股混合着汗水、皮革与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,带着浓重的血腥与杀伐之气。
视线越过他们,苏清婉看到了院门外那个端坐于马背之上的男人。
他同样是一身玄甲,但甲胄的样式更为精良繁复,肩上披着一件玄色大氅,在微风中纹丝不动。他没有戴头盔,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冠束起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冷硬分明的脸部轮廓。
他的目光,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。那不是村里人鄙夷或好奇的目光,也不是钱老三那种带着欲望的污浊眼神。他的目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没有情绪,没有波澜,只是纯粹地映照着你的存在,却又仿佛能穿透你的皮肉,直视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。
那便是禁军统领,萧禁。
苏清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,几乎停止了跳动。
萧禁的视线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刃,从她的头顶开始,一寸寸地往下扫。她的发髻,她的眉眼,她紧抿的嘴唇,她因紧张而攥紧的双手,以及……她刻意用来遮挡腹部的身体姿态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。
他没有立刻出示那幅让全村人惶惶不安的画卷,只是沉默地审视着她。这份沉默,比任何严厉的喝问都更具压迫感。苏清婉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,置于烈日之下,所有的伪装与坚强,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前都无所遁形。
她的呼吸变得有些艰难,下意识地,她的身体又往门框的方向侧了半分,试图将自己藏得更深一些。这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动作,却让那道冰冷的目光在她的小腹处,多停留了片刻。
苏清婉的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。他察觉到了吗?
就在她快要被这无声的对峙压垮时,萧禁终于有了动作。他抬起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左手,身旁的副将韦枫立刻会意,从一个精致的皮筒中抽出一卷画轴,恭敬地递了过去。
萧禁接过画轴,动作缓慢而优雅地将其展开。
“吱啦——”
画卷展开的声音,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苏清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。她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。
画上的人很年轻,眉目俊朗,气质温润。然而,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,苏清婉的心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狂跳,反而升起一丝奇异的困惑。
像,又不像。
画中人的眉眼轮廓,与她记忆中的阿珩有七八分相似,尤其是那双眼睛,温和而明亮。可细看之下,脸颊的线条似乎更瘦削一些,鼻梁也更高挺,嘴角那颗小小的、只有在亲吻时才能感受到的痣,画上更是完全没有。
是画师的技艺不精,导致了失真?还是……阿珩在她面前时,用了某种她不知道的手段,改变了容貌?
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震,但她不敢让这份惊疑表露在脸上。她只是垂下眼帘,做出一个普通村妇面对官军时应有的、惶恐而顺从的模样。
这短暂的错愕并没有让她放松警惕。恰恰相反,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她。如果画上的人不是阿珩,那他们如此大费周章,又是为了什么?
萧禁的目光在画卷与苏清婉的脸之间,来回移动。
他看得极为仔细,仿佛不是在比对一个活生生的人,而是在鉴别一件瓷器的真伪。他的眼神在她的眉、她的眼、她的鼻梁、她的唇形上反复逡巡,那种审视,带着一种不容错漏的精准与严苛。
苏清婉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。他在看什么?难道是想从她的脸上,找出与画中人的相似之处?孩子会长得像父亲,难道……他想从她这里,反推出那个男人的线索?
良久的沉默之后,萧禁的目光终于从她的脸上移开,缓缓扫过她身后的屋子。
屋内陈设简单,一张桌子,几条长凳,靠墙的旧木柜上,甚至还能看到一丝未擦干净的灰尘。一切都显得那么贫穷而普通。他的视线在屋内逡巡一圈,最后,又重新落回了苏清婉的身上。
他没有像对待其他村民那样,比对完便转身离去。
他依然沉默着,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,原先纯粹的冰冷似乎被一种更为复杂难辨的情绪所取代。那里面有探究,有审度,甚至……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着的、一闪而逝的东西。那是什么,苏清婉看不懂。
他收起了画卷,却没有递还给副将,只是静静地握在手中。
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,没有下达任何命令。
可苏清婉却无比清晰地明白,事情,远远没有结束。
她平静的生活,从这队不速之客踏入清溪村的那一刻起,就已经被彻底碾碎。而此刻,站在她门前的这个男人,就是风暴的中心。
他究竟有没有确认她的身份?他接下来,又会做什么?
院门大开着,玄甲森然的士兵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雕塑。而那个手握画卷的男人,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凝视着她,无声的对峙仍在继续。阳光照在他的玄色甲胄上,却反射不出半点温度,只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寒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