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王婆那番话之后,苏清婉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。悲伤与恐惧依然在,却被她牢牢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,不再是主宰她情绪的君王,而成了偶尔会冒头的阶下囚。她心中的那座山,在废墟之上,开始艰难地垒起第一块基石。
她不再理会村里那些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,也不再竖着耳朵去听窗外的风言风语。那些曾经能轻易刺伤她的言语,如今像是投在坚冰上的石子,只能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,便无力地滑落。她的世界,缩小到了一方书桌,几张地契,和一本写满了柴米油盐的账簿。
初春的清晨,寒意未消,田埂上的薄霜在晨光下泛着一层银白的光。李二哥正挥着锄头,给自家的田地松土,准备育秧。他干得正起劲,一抬头,却见苏清婉正站在不远处的田垄上,手里还拿着一本用线绳自己装订的小册子。
今日的她,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旧布裙,长发用一根素色的布带利落地束在脑后,虽面色依旧有些清减,但那双眼睛里,却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亮,清澈而专注。
“李二哥。”苏清婉见他停下,便走了过去,脚下的泥土很软,她走得小心翼翼。
“妹子,你怎么来了?地里湿滑,当心脚下。”李二哥连忙放下锄头,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苏清婉站定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,没有哭诉,也没有求助,而是直接翻开了手中的小册子,那上面是她这几日从账簿和地契上抄录下来的信息,字迹娟秀,旁边还有些歪歪扭扭的标注。
“二哥,我来是想请教你几件事。”她的声音清脆而平稳,“我家那五亩水田,地契上写着是‘上等沙壤’,我想问问,这样的土质,是该早些育秧,还是等天再暖些直接撒种?”
李二哥愣住了。他设想过她可能会来感谢,可能会来诉说新的忧愁,却唯独没想过,她会来问这个。
他看着她册子上用不同符号标记出的田块,又看了看她认真求教的眼神,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。那是一种欣慰,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。
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,没有被压垮,反而开始用自己的方式,试图站起来。
李二哥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质朴的笑容,他走过去,抓起一把田里的泥土,在掌心捻开,细细地讲解道:“妹子你看,这沙壤土,透气好,开春地气回得快,但保水肥的能耐差一些。咱们这儿的节气,最好是先育秧。等秧苗长到三寸高,再移栽到田里,这样根扎得深,不容易倒伏,秋收时谷粒也饱满。”
苏清婉听得极其认真,飞快地在册子上记下要点。
“那谷种呢?阿珩的账簿上记着前年用的是‘金穗七号’,去年换成了‘白玉香’。二哥你觉得哪样更好?”
“白玉香好是好,米粒香糯,但娇贵,吃水多,伺候起来费劲。金穗七号虽然糙些,但皮实,收成稳当。你一个人,还怀着身子,我看还是用金穗七号更妥当。”
“那雇短工呢?一天要多少工钱?管饭吗?从哪里能雇到手脚麻利的实在人?”
苏清婉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,问得又细又具体。李二哥也不嫌烦,将自己多年的庄稼经验倾囊相授,从选种、育苗,讲到翻地、施肥,再到如何看天时、辨水色。
晨光熹微,一个问得专注,一个答得恳切。田垄之上,不再是强者对弱者的单向庇护,而是一种基于生存与尊重的平等交流。李二哥看着苏清婉眼中越来越亮的光,心中暗暗点头,阿珩若是在天有灵,看到清婉妹子这般模样,也该安心了。
苏清婉开始学着管事的消息,像一阵风,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。有人佩服她的骨气,但更多的人,尤其是像刘嫂那样的妇人,却觉得她这是在抛头露面,不知羞耻。
这日午后,苏清婉提着木桶去村口的井边打水。井台向来是村里妇人交换消息的是非之地,她刚一走近,几道不善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。
“哟,这不是苏家妹子么?今儿个怎么有空亲自来打水了?我还以为你忙着在地里指点江山呢。”刘嫂阴阳怪气地开了口,引得旁边几个妇人一阵窃笑。
另一个妇人接腔道:“可不是嘛,一个女人家,不好好在家里待着,学男人抛头露面,也不怕人戳脊梁骨。”
“怀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种,还这么不安分,真是丢尽了咱们清溪村女人的脸!”
刻薄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,毫不留情地射向苏清婉。若是从前,她怕是早已面红耳赤,仓皇逃走了。
但今天,她只是沉默地将水桶放下,静静地排在后面等着。她的脸上没有愤怒,也没有委屈,平静得像一潭深水,让那些恶意的话语投进去,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。
轮到她时,她熟练地将水桶放下井,用力地摇动辘轳,清冽的井水被一桶一桶地打上来。她的动作不快,却沉稳有力,手臂上甚至能看到一丝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,那是这些日子搬动重物留下的痕迹。
打满了水,她提起沉甸甸的木桶,转身准备离开。路过刘嫂身边时,她停住了脚步。
刘嫂被她看得有些发毛,梗着脖子道:“看什么看?我说得不对吗?”
苏清婉的目光清澈如洗,她看着刘嫂,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,那笑容里没有嘲讽,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坦然。
她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:“嫂子说的是。”
刘嫂一愣,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。
苏清婉继续说道:“但地不自己种,就要荒了。孩子生下来,张口就要吃饭。我一个寡妇,没别的本事,总得为他提前打算。不然,等他出世,难道要跟着我一起喝西北风吗?”
她的话说得平铺直叙,没有一句抱怨,也没有一句辩解,只是在陈述一个最朴素不过的道理——一个母亲,要为自己的孩子活下去。
这番不卑不亢的回应,像一记无声的耳光,打在了刘嫂的脸上。她张了张嘴,平日里那些尖酸刻薄的话,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。是啊,人家孤儿寡母,不自己想法子活下去,还能怎么办?难道真要饿死才算守了“本分”?
周围的村民看苏清婉的眼神也变了,鄙夷和嘲讽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同情,有意外,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。
苏清婉不再多言,提着水桶,一步一步,沉稳地走远了。她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,显得有些单薄,却又异常挺拔。
春耕时节,清溪村的田野里一片繁忙景象。
苏家的五亩水田里,两个皮肤黝黑的短工正赶着牛,吆喝着犁地。而在田埂上,站着一个身形微显臃肿的女子,正是苏清婉。
她用阿珩留下的积蓄,按照李二哥指点的人家,雇来了两个踏实肯干的短工。她没有像别的东家那样躲在家里,而是亲自来到了田边。
她穿着一身耐磨的粗布衣裳,手里拿着那本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册子,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春耕事宜。
“张大叔,犁得再深一些,这块地肥力差,深翻才能把下面的好土翻上来。”
“王大哥,那边的田角记得多耙几遍,把土块弄碎了,好蓄水。”
她的声音清亮,指令清晰,完全不像一个初涉农事的妇道人家。那两个短工起初还有些轻视,但见她句句说在点子上,安排得井井有条,便也收起了心思,老老实实地干活。
夕阳西下,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瑰丽的橙红色,也给这片刚刚被唤醒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。短工们已经收工离去,田野上恢复了宁静。
苏清婉没有立刻回家。她站在田埂上,一手轻轻叉着腰,以缓解久站带来的酸胀,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抚摸着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。
春风拂过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,吹动了她的发梢。她眺望着眼前这片被翻耕得整整齐齐的土地,它们在暮色中静默着,仿佛在等待着种子的降临。
虽然关于孩子身世的谜团仍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心头,未来的道路依旧充满了未知与艰险,但这一刻,当她的双脚实实在在地踩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时,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希望,从脚底升起,瞬间盈满了整个胸膛。
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灵前哭泣的无助寡妇,也不再是那株需要依附大树才能存活的藤萝。她正在变成一棵树,为了腹中的孩子,努力地将根向深处扎去,准备迎接未来的风风雨雨。
她不仅是在为生计奔波,更是在为自己和孩子的未来,亲手播种下第一粒坚韧的种子。
正当她沉浸在这份宁静中时,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。
“东家。”
苏清婉回头,是下午刚雇来帮忙平整田垄的吴老汉。他是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,此刻正指着田地最里头,靠近一棵老槐树的一小块地方,脸上带着几分困惑。
“您让那块地空着,只翻不种,倒是跟前几年阿珩先生的法子一模一样。”吴老汉咂了咂嘴,继续道,“他那会儿也总说,这块地金贵,要留着种些稀罕物事,只是不知……他到底想种什么。”
苏清婉的心,猛地一沉。她顺着吴老汉手指的方向看去,那块地,正是她从阿珩的账簿上一处不起眼的标记里发现的,他称之为“药田”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