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偏西,倦鸟归林,清溪村的炊烟袅袅升起,与天边绚烂的晚霞融为一色。苏清婉家的院门虚掩着,李二哥魁梧的身影刚踏进院子,一股浓郁的肉汤香气便扑面而来。
他脚步一顿,只见苏清婉正从灶房里端出一只粗陶瓦罐,脸上带着几分尚未褪尽的苍白,眼下是两抹淡淡的青影,但那双眸子却比前几日亮了许多。
“李二哥,你来了。快坐,我炖了锅骨头汤,给你盛一碗暖暖身子。”她将瓦罐小心翼翼地放在院中的石桌上,又转身去拿碗筷,动作利落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
李二哥看着她忙碌的背影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他本是担心钱老三那伙人贼心不死,再来寻衅,特意在收工后绕过来看看。见她安好,甚至还费心熬了汤,这汉子反倒有些局促起来。
“妹子,你身子不便,何苦还做这些。”李二哥在石凳上坐下,声音瓮声瓮气的。
苏清婉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推到他面前,汤色奶白,上面飘着几点翠绿的葱花。“若非二哥,我与这腹中孩儿,今日还不知要受何等屈辱。一碗汤水,算不得什么。”
她的语气平静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郑重。
李二哥端起碗,大口喝了一口,滚烫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,暖意瞬间驱散了田间劳作一天的疲乏。他憨厚地笑了笑:“阿珩是我兄弟,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。钱老三那厮,你硬气一回,他就怂了。往后他若再敢来,你只管去村头喊我。”
话是这么说,可两人心中都明白,这不过是暂时的安宁。
苏清婉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。她看着石桌上斑驳的纹路,轻声道:“二哥,我知道你心善,可你也有自己的家小要顾。你护得我一时,护不得我一世。钱老三这样的人,是喂不饱的豺狼,今日被你惊走,明日只会想着更阴损的法子。”
这种将自己的安危全然寄托于他人善意的感觉,像一根细密的藤蔓,缠得她心口发紧,几乎喘不过气。她怕,怕下一次李二哥恰好不在;她更怕,自己会成为李二哥的拖累,将他也卷入这无妄之灾。
李二哥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,他一个庄稼汉,嘴笨,不知该如何安慰。他能挥动柴刀赶走地痞,却无法驱散一个寡妇心中深植的恐惧与无助。
院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默,只剩下风过屋檐的呜呜声,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。
苏清婉抬起头,目光越过李二哥的肩膀,望向堂屋里那方小小的灵位。那里,供奉着她的天,她的山。如今,山塌了,她被压在废墟之下,只能透过缝隙,看到别人偶尔投来的一线天光。
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渴望,自己能拥有推开这片废墟的力量。哪怕只有一丝一毫,也好过这般坐以待毙。
送走李二哥,苏清婉独自收拾了碗筷。夜色渐深,她没有掌灯,任由清冷的月光从窗棂洒落进来,将屋子映得一片清寂。她走到亡夫的灵位前,缓缓跪下,伸出微凉的指尖,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木牌。
“阿珩,我该怎么办?”她低声呢喃,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。“我守不住我们的家,也护不住……护不住我们的孩子。”
泪水无声地滑落,滴在手背上,一片冰凉。她知道,哭泣是最无用的东西,可此刻,她除了哭,竟不知还能做什么。
这份暂安之下的深忧,如同一张无形的网,将她的心困得越来越紧。
次日,天刚蒙蒙亮,苏清婉便被一阵轻柔的叩门声惊醒。她一夜未眠,双眼酸涩,起身开门,却见王婆提着个小药包,正站在门外晨曦的薄雾里。
“王婆?”苏清婉有些意外。
“丫头,看你这气色,昨夜没睡好?”王婆那双阅尽人间百态的眼睛在她脸上一扫,便将她的心事猜了个七七八八。她也不等苏清婉回答,自顾自地走进院子,将药包放在石桌上。
“这是给你安胎的草药,我给你配了三服,你记得按时煎了喝。怀着身子,最忌思虑过重。”王婆说着,拉过苏清婉的手,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。
“多谢王婆……”苏清婉心中一暖,喉头有些哽咽。
王婆没有多问昨日田产纠纷的细节,村子不大,这点风声早已传遍了。她只是拉着苏清婉在石凳上坐下,目光平静而深邃地望着她,缓缓开口问道:“清婉,我问你,你知道你家有几亩水田,几分旱地吗?”
苏清婉一怔,下意识地摇了摇头。阿珩在时,从不让她操心这些,她只知道家里有田,却不知具体数目。
王婆的目光依旧平静,仿佛只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。“那你可知,一亩上好的水田,一年能收几石谷子?旱地里种的豆子和杂粮,又能换回多少铜钱?”
苏清婉的脸颊开始发烫,她讷讷地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王婆没有停下,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如同一根根细针,扎进苏清婉的心里。“你可知阿珩走时,留下的那点积蓄,刨去丧葬的开销,还剩下几两银子?按你眼下这般只出不进的日子,又能撑到你腹中孩儿呱呱坠地,还是能撑到他满月?”
一连串的问题,问得苏清婉哑口无言。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,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将她淹没。她一直沉浸在丧夫的悲痛和怀孕的惶恐中,竟从未想过这些最根本、最关乎生死的俗事。她低下了头,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自己钻进去。
原来,她什么都不知道。她像一株攀附在树上的藤萝,当大树倒下时,她便失去了所有方向和支撑,只能软软地瘫在地上,任人踩踏。
看着她这副模样,王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惜,但更多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锐利。她叹了口气,握着苏清婉的手紧了紧,掌心传来的温度粗糙而有力。
“傻丫头,男人是山,可山若倒了,你就得自己活成一座山,给你的娃儿遮风挡雨。”
“人言可畏,恶人可恨,但这些都不可怕。”王婆一字一顿地说道,“最可怕的,是自个儿先倒了心气儿,烂泥一样扶不上墙。你整日里以泪洗面,不过是哭给贼人看,让他们晓得你有多好欺负罢了。”
“与其把力气拿来哭,不如拿来学着管家,学着算账,学着认认自家的地。眼泪换不来一粒米,可你种到地里的汗水,到了秋天,就能变成一碗实实在在的白米饭,能喂饱你,也能喂饱你肚子里的孩子。”
王婆的话,没有一句空泛的安慰,却像一道惊雷,在苏清婉混沌的脑海中炸响。
她猛地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王婆,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,没有同情,没有鄙夷,只有一种平静而坚定的力量。
“女人,也能撑起一片天。尤其是当了娘的女人,为了孩子,什么都能做到。”
这番话,如醍醐灌顶,彻底击碎了苏清婉心中最后一丝名为“柔弱”与“依赖”的假象。是啊,阿珩已经不在了,李二哥也不可能永远护着她,这世上,她唯一能依靠的,只有她自己。
为了腹中这个不知来历,却已血脉相连的孩子,她必须活下去,而且要挺直腰杆地活下去。
她用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,那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。她站起身,对着王婆,深深地鞠了一躬,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:“王婆,谢谢您,清婉……明白了。”
王婆欣慰地点了点头,她知道,这棵被风雨摧折得奄奄一息的小树,终于开始试着自己扎根了。
“明白就好。”王婆起身,将药包往她手里一塞,“先把身子养好,根基稳了,才能长成大树。”
送走王婆,苏清婉没有片刻耽搁。她回到房中,在阿珩留下的那个旧书箱里翻找起来。箱子里大都是些诗书策论,她小心翼翼地将书一本本拿出,终于在箱底,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。
她记得阿珩曾说过,家里最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面。她用发簪撬开有些生锈的铜锁,匣子打开,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张泛黄的地契,和一本边缘已经磨损的青布面账簿。
夜幕再次降临,苏清婉却没有再像前几日那般枯坐。她点亮了桌上的油灯,豆大的火光在寂静的夜里轻轻跳跃,映着她专注的侧脸。
她铺开那些地契,上面的字迹繁复,她辨认得有些吃力。但她没有放弃,一个字一个字地看,一个字一个字地记。水田五亩,旱地三分,宅基地一处……这些冰冷的文字,在今夜的她眼中,仿佛化作了沉甸甸的希望。
她又翻开那本账簿,阿珩的字迹清隽有力。里面记录着家中每一笔细小的开支,买盐、买油、买布……甚至还有他偷偷给自己买的一支桃花簪。
看着看着,苏清婉的眼眶又湿了。但这一次,她没有让眼泪掉下来。她吸了吸鼻子,将泪意逼了回去,翻到了账簿的最后一页。
那是阿珩去世前不久记下的。除了日常开支,末尾还有一行小字,字迹略显潦草,似乎写得十分匆忙。
“壬寅年冬,购药材‘九转回魂草’一株,纹银五十两,付于云游郎中。此物……或可救命。”
九转回魂草?五十两?苏清婉的心猛地一跳。这可是一笔巨款,几乎是家里大半的积蓄。阿珩从未向她提起过。他买这味名贵的药材做什么?救谁的命?
她盯着那行字,烛火摇曳,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得忽长忽短,宛如一个巨大的谜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