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将整个清溪村都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。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,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,如同迷途者眼中遥远的星辰。
苏清婉家的堂屋里,一盏小小的油灯,豆大的火苗轻轻跳跃,将她苍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。
她已经这样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。
钱老三的威胁言犹在耳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,深深地钉在她的心上。三天,只有三天时间。她能怎么办?去报官?一个声名狼藉的寡妇,状告村里的地头蛇,恐怕还没到县衙门口,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。更何况,她拿不出任何证据。
向村里的族老求助?只怕他们不落井下石,把她浸了猪笼,便已是天大的恩德。
绝望像潮水一般,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。她甚至开始想,如果当初没有生出活下去的念头,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困境?
油灯的火苗“噼啪”一声轻响,拉回了她飘散的思绪。她低下头,看着瘫坐在地时,无意中从怀里掉出来的那个丝绸锦囊。
她解开系带,将那片漆黑的鳞片倒在掌心。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?阿珩为何会留下如此诡异之物?还有那封信,信里又写了什么?
她正想去床底把木盒拿出来,院门处却传来了几下轻轻的叩门声。
“叩,叩叩。”
那声音小心翼翼,带着几分迟疑,与白天钱老三那蛮横的踹门声截然不同。
苏清婉的心猛地一紧,是村里人听到了风声,来看她笑话的?还是……钱老三又回来了?
她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,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苏家妹子?”门外传来一个憨厚而熟悉的男声,带着明显的焦急,“我是李二,你……你在家吗?”
是李二哥。
苏清婉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,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。
李二哥是阿珩生前最好的朋友,两人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交情。他为人最是正直憨厚,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。阿珩还在时,两家人时常走动。阿珩走后,李二哥也时常默默地帮她家干些挑水、劈柴的重活,从不多言,放下东西便走。
他是这个村子里,为数不多没有用异样眼光看过她的人。
苏清婉连忙将鳞片收好,起身去开门。她拉开门栓,月光下,李二哥那魁梧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。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急色,见她开门,先是松了口气,随即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。
“妹子,你……你没事吧?”李二哥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,声音里满是担忧,“我刚从镇上回来,听村口王大嘴家的说……说钱老三那混蛋白天来你家了?”
一句话,便勾起了苏清婉白日里所受的全部屈辱与恐惧。她一直强撑着的坚强,在看到这张真诚关切的脸时,瞬间土崩瓦解。
泪水,像是断了线的珠子,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。她什么话也说不出,只是捂着嘴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发出压抑的、破碎的呜咽。
李二哥顿时慌了手脚,这个平日里扛得动几百斤麻袋的壮汉,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。
“妹子,你……你别哭啊!到底咋回事,你跟我说!那钱老三是不是欺负你了?”他急得满头大汗,声音也大了几分。
苏清婉摇着头,引他进了堂屋。在昏黄的灯光下,她断断续续地、带着哭腔,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。从伪造的欠条,到逼她用田地相抵,再到最后那恶毒的威胁。
每说一句,她的心就疼一分。每落一滴泪,都像是砸在滚烫的油锅里。
李二哥静静地听着,他那张憨厚的脸,由最初的焦急,渐渐转为震惊,再到最后,变得铁青,两只拳头攥得“咯咯”作响,手臂上青筋暴起,像盘虬的树根。
当听到钱老三用苏清婉腹中的孩子来威胁她时,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终于忍不住了。
“畜生!”
他猛地一拳,狠狠砸在身旁的门框上!
“砰!”
一声闷响,厚实的木质门框竟被他砸得微微一晃,簌簌地落下些许灰尘。
苏清婉被这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,连哭都忘了,愣愣地看着他。
李二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一双虎目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通红。他咬着牙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阿珩拿我当亲兄弟,我李二,就不能看着他媳妇儿被人这么欺负!”
他转过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清婉,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。
“妹子,你放心!这件事,我管定了!有俺在,谁也别想动你一根头发,更别想抢走阿珩留下的田!那钱老三要是敢来,俺让他竖着进来,横着出去!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铿锵,像一把重锤,敲在苏清婉的心上,将那密不透风的绝望之网,砸开了一道缝隙。
一丝温暖,从那缝隙中透了进来。
“李二哥……”苏清婉哽咽着,除了这两个字,再说不出其他。
“你别怕。”李二哥看着她,语气缓和了些,却依旧坚定,“这三天,你就安生待在家里,哪儿也别去。三天后,俺陪你一起去田里。俺倒要看看,他钱老三有几个胆子,敢在俺李二的面前撒野!”
说完,他像是怕自己粗手笨脚再说错什么话,又叮嘱了一句“早些歇着”,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,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。
苏清婉站在门口,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,带来一丝凉意,但她的心,却是暖的。
原来,她不是孤身一人。
三天时间,转瞬即逝。
这三天里,苏清婉心神不宁,却也因为李二哥的承诺,而有了一丝底气。她没有再碰那个紫檀木盒,她知道,眼下最要紧的,是先度过田产这个难关。
第三日清晨,天刚蒙蒙亮,薄雾如纱,笼罩着整个清溪村。
苏清婉简单梳洗后,便拿着一把小锄头,锁好院门,向自家的水田走去。她知道躲不过,那就只能面对。
她家的五亩水田在村东头,此刻,田里的稻禾已经收割完毕,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和一层浅浅的水。清晨的薄雾在水面上氤氲流转,宛如仙境。
可这片宁静,很快就被一阵嚣杂的脚步声打破了。
钱老三果然带着那两个跟班,如约而至。他今天换了件半新的绸布短衫,手里摇着一把折扇,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。
“哟,苏妹子来得挺早啊。”钱老三阴阳怪气地开口,“怎么,想通了?是来带我‘接收’田产的?”
苏清婉握紧了手中的小锄头,鼓起勇气,冷声道:“钱老三,我再说一遍,这田是我家的,你休想染指!”
“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钱老三脸色一沉,收起折扇,恶狠狠地说道,“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,你还真当自己是贞洁烈女了!给我上,把她拉开,今天这田,老子是要定了!”
他身后的一个混混立刻狞笑着上前,伸手就要去抓苏清婉的胳膊。
苏清婉尖叫一声,连连后退,却被田埂绊了一下,眼看就要摔倒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般炸响!
“都给俺住手!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晨雾之中,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赶来。他肩上扛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柴刀,每一步都走得地动山摇,正是李二哥!
李二哥几步便冲到近前,一把将摇摇欲坠的苏清婉拉到自己身后护住,自己则像一座铁塔般,挡在了钱老三等人面前。
清晨的薄雾缭绕在他身侧,他手持柴刀,怒目圆睁,宛如从天而降的门神,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,竟让钱老三三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。
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让苏清婉惊魂未定的心,瞬间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。她躲在李二哥宽阔的脊背后面,只觉得那所有的恶意和危险,都被他一人挡在了外面。
钱老三稳住心神,认出了来人,眼中闪过一丝忌惮,但随即又化为轻蔑的讥讽。
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李二傻子。怎么,英雄救美来了?李二,你可要想清楚,为了这么个不守妇道的破鞋,得罪我钱三爷,值不值当?”
他故意拿苏清婉的“丑事”和李二哥的关系大做文章,试图激怒他,也败坏两人的名声。
“我可听说了,你平日里没少往这寡妇家跑啊。啧啧,该不会……这肚子里的野种,跟你也脱不了干系吧?”
这话一出,连他身后的两个跟班都露出了猥琐的笑容。
苏清婉气得浑身发抖,刚想开口辩解,却被李二哥伸出一只大手拦住了。
李二哥一言不发。
他没有暴跳如雷,也没有开口对骂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但那双看着钱老三的眼睛,却愈发冰冷,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,让钱老三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。
“看……看什么看!你个傻子,还想动手不成?”钱老三被他看得有些发毛,色厉内荏地吼道,“给我上!先把这多管闲事的家伙解决了!”
他身旁一个胆子大的跟班,仗着人多,怪叫一声,挥拳就朝着李二哥的脸上打去!
李二哥动了。
他甚至没用肩上的柴刀。就在那拳头即将及面的一瞬间,他闪电般出手,不退反进,一把扣住了那混混的手腕,顺势向下一拧!
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,那混混的胳膊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了下去!
李二哥看也不看他,抬起一脚,正中那人胸口。那混混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出去,噗通一声摔进了冰冷的稻田里,溅起大片泥水,抱着胳膊哀嚎不止。
这一切发生得太快,快到钱老三和另一个跟班根本没反应过来!
李二哥以一招制敌,那股子干脆利落的狠劲,和他平日里憨厚老实的形象判若两人,展现出的强大压迫力,让剩下的两人心胆俱裂。
“你……你敢……”钱老三吓得连连后退,指着李二哥,话都说不完整了。
李二哥缓缓将肩上的柴刀取下,沉重的刀刃在晨光下划过一道冷厉的弧线,被他重重地插进了面前的田埂里,刀柄兀自嗡嗡作响。
他向前踏出一步,只一步,钱老三和剩下的那个跟班就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“滚。”
李二哥只说了一个字。
那声音低沉而沙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钱老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,扶起另一个吓傻了的跟班,哪里还敢多说一句废话。他怨毒地瞪了李二哥和苏清婉一眼,撂下一句场面话:“李二!你……你给老子等着!”
说完,便头也不回地拖着那个受伤的同伙,灰溜溜地逃走了,狼狈得像两条丧家之犬。
田埂上,终于恢复了宁静。
晨曦的阳光彻底穿透了薄雾,金灿灿地洒在田野上,也洒在李二哥那魁梧如山的身影上。
他转过身,看到苏清婉还愣在原地,脸上憨厚地笑了笑,那股骇人的气势瞬间消失无踪,又变回了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。
“妹子,没事了。”
苏清婉看着他,又看了看远处狼狈逃窜的钱老三,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。感激、后怕、委屈…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,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。
李二哥挠了挠头,从田埂里拔出柴刀,扛在肩上,说:“钱老三这种人,就是欺软怕硬。你硬气一回,他就怕了。以后他再敢来,你就去村头喊我。”
他说完,便要转身离开,似乎觉得孤男寡女在此多待不好。
“李二哥!”苏清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急忙喊住他。
她对着他,深深地、郑重地鞠了一躬。
“今日之事,大恩不言谢。清婉……清婉记下了。”
李二哥黝黑的脸膛上泛起一丝红晕,连忙摆手:“哎,说这些干啥,阿珩是我兄弟……你快回家吧。”
说完,他便扛着柴刀,大步离去。
苏清婉直起身,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心中百感交集。这份雪中送炭的友情,是她在这个寒冬般的处境里,感受到的第一丝真正的温暖。
然而,她低头看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,心头的暖意又被一丝愁云笼罩。
李二哥能挡住钱老三这样的明枪,可自己身上这桩离奇的怀孕之事,这桩由阿珩留下的、看不见的暗箭,又该如何是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