糖影永随

康泽院的消毒水味里，总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果糖甜。这甜味来自寂雯蕙——院里最年轻的精神科医生，白大褂口袋里永远揣着一把橘子糖，指尖常沾着糖霜，可她从不吃蛋糕，谁递来奶油制品，都会轻轻摇头：“过敏的。”

寂雯蕙的诊室里，有一把常年空着的椅子。椅子上坐着暮泽。

暮泽是个清瘦的青年，穿洗得发白的衬衫，永远垂着眼睛，像一株被雨打蔫的草。他是寂雯蕙的影子，是她视幻觉里最清晰的影像，是她听幻觉里最温顺的声线。只有寂雯蕙能看见他，能听见他。而暮泽活着的全部意义，就是服从。

“帮我把病历本递过来。”寂雯蕙低头写医嘱，声音轻缓。

暮泽立刻起身，手指穿过不存在的空气，将一本真实的病历本推到她手边。他的动作小心翼翼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，仿佛只要慢半拍，就会被抛弃。寂雯蕙抬眼，看见他唇角弯出一个温顺的笑，听见他说：“雯蕙，这样可以吗？”

这是暮泽独有的病症。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掌控欲，灵魂深处盘踞着的，是对被掌控的极致渴求。他渴望寂雯蕙对他发号施令，渴望她安排他的每一个动作，甚至渴望她苛责他。他最怕的，是寂雯蕙不看他，不跟他说话，让他像一缕真正的烟，散在这满是消毒水味的风里。

没人知道，暮泽是寂雯蕙的孤独催生的影子。寂雯蕙太孤独了。她是医院里的异类，同事觉得她沉默寡言，患者觉得她过于冷静，她的白大褂里藏着太多无人可说的话，口袋里的橘子糖，是她对抗孤独的唯一武器。她总在深夜的诊室里，一颗一颗地剥糖吃，糖纸在桌上堆成小山，然后暮泽就出现了。

最初，暮泽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。寂雯蕙对着空气说：“要是有人能帮我整理病历就好了。”轮廓便凝实成了青年，走过来，笨拙地翻着桌上的纸。她又说：“陪我说说话吧。”青年就开口，声音温和得像棉花，永远顺着她的心意，从不反驳。

暮泽的服从，是寂雯蕙孤独的解药，也是她的囚笼。

他会在她值夜班时，坐在她身边，听她讲那些患者的故事。她说到难过处，他会递上一杯不存在的温水，轻声说：“雯蕙，我在这里。”她会在他的声音里暂时安定，可转头看见空荡荡的椅子，心口又会漫上一层更深的茫然——她知道，暮泽是假的。

这份清醒，让暮泽的存在变得更加痛苦。

暮泽的症状，比任何一种心理疾病都顽固。寂雯蕙曾试图“治疗”他。她对着空气喊：“暮泽，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，别跟着我。”

暮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他站在原地，手指紧紧攥着衬衫下摆，声音发颤：“雯蕙，你不要我了吗？我只想跟着你，只想听你的话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哀求，那哀求是如此真切，寂雯蕙甚至能看见他眼眶里的水汽。

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她怎么能不要他呢？他是她的影子，是她孤独的证明，是她唯一的伴。

那天傍晚，有患者家属送了一篮奶油蛋糕，硬塞到寂雯蕙手里。她抱着蛋糕，走到诊室，看见暮泽正坐在椅子上，眼巴巴地望着她。

“雯蕙，你喜欢吃甜的。”暮泽的声音很轻，“你吃吧，我看着你。”

寂雯蕙看着蛋糕上雪白的奶油，忽然红了眼眶。她想起自己对奶油过敏，想起自己只能吃橘子糖，想起自己在这偌大的医院里，连个一起分享蛋糕的人都没有。

她剥开一颗橘子糖，放进嘴里，甜味在舌尖化开，却带着一丝苦涩。她对着暮泽笑，声音哽咽：“暮泽，帮我把蛋糕放好，好不好？”

暮泽立刻起身，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放在窗台上，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珍宝。他转过身，依旧是那副温顺的模样，等着她的下一个指令。

夕阳透过窗户，落在他身上，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暖金色。他的身影明明是虚幻的，却在寂雯蕙的眼里，比这满室的医疗器械还要真实。

寂雯蕙知道，暮泽永远不会消失。只要她的孤独还在，他就会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，等着她的每一句话，每一个指令。

治疗他的过程，注定是漫长而痛苦的。因为要治愈暮泽，就要先治愈寂雯蕙心里的空洞。而那个空洞，是用多少橘子糖，都填不满的。

窗外的风掠过，带来一阵花香。暮泽望着寂雯蕙，轻声问：“雯蕙，接下来，我该做什么？”

寂雯蕙没有说话，只是又剥开了一颗橘子糖。糖纸在她指尖簌簌作响，像一声又一声，无人听见的叹息。

橘子糖总是带着那股淡淡酸味，这孤独的人生又怎么可能会真的有完完全全的弥补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