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泽院的围墙爬满了青灰色的藤蔓，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，圈住了院里的晨昏与悲欢。舜清坐在紫藤花架下，指尖捏着一片碎瓷片，正对着阳光细细端详。碎瓷的边缘锋利，映出他脸上疏离的神色——他总爱穿宽大的灰布长衫，衣襟上别着干枯的莲蓬，头发乱蓬蓬地垂着，与院里整齐穿着病号服的人格格不入。
医生说他患上了一个会让自己与大家格格不入的病，观念和行为都跳脱常轨，像是活在另一个独立的时空里。他对外貌的打扮带着一种刻意的奇特，仿佛要借着这身装扮，彻底割裂与过去的联系。而齐平康，那个总爱用夸张言行博取关注的表演性人格障碍患者，是他在这座院里唯一的牵连。
齐平康远远走来，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戏腔，看见舜清，便扬起嗓子喊：“舜清！你又在这里摆弄你的破烂玩意儿！”他快步上前，夺过舜清手里的碎瓷片，故作夸张地拍着胸口，“这东西多危险，划到手了怎么办？你看你，头发乱得像鸟窝，衣服也不换，别人都在背后议论你呢！”
舜清抬眸看他，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，既不生气，也不辩解。他的情绪像是被一层厚厚的冰壳裹住，任齐平康如何咋咋呼呼，都掀不起一丝涟漪。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齐平康，看着他眉飞色舞地模仿着护士的语气，看着他为了吸引路过病人的注意，故意跌坐在地上，捂着脚踝喊疼。
旁人或许会觉得齐平康吵闹又虚伪，可舜清懂。他懂齐平康眼底深处那点渴望被注视的焦灼，就像他懂自己心底那点想要脱离俗世的执拗。
齐平康演了半晌，见舜清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，便没了兴致。他爬起来，拍了拍衣服上的灰，挨着舜清坐下，声音低了些：“没人看我演了。”
舜清沉默片刻，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用草编的戒指，递到齐平康面前。草戒指歪歪扭扭，却编得格外仔细。齐平康愣住了，接过草戒指，指尖微微发颤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给你的。”舜清的声音很轻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，“不用演，也有人在意。”
齐平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，他看着舜清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，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场景。那时舜清正蹲在墙角，给一只断翅的蝴蝶喂花蜜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，头发上沾着草屑，眼神专注而疏离。周围的病人都在嘲笑他的怪异，只有齐平康，停下了表演的脚步，静静地看着他。
从那以后，他们便成了彼此的例外。齐平康会对着舜清卸下所有伪装，不用刻意咳嗽示弱，不用挤落悬而不落的眼泪；而舜清，也会对着齐平康，多说上几句话，分享他捡来的碎瓷片、干枯的莲蓬，还有草编的小玩意儿。
这天夜里，康泽院下起了小雨。舜清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，看见齐平康正坐在床边，借着窗外的月光，小心翼翼地把那枚草戒指戴在手上。
“你醒了？”齐平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。
舜清点了点头，没有说话。
齐平康转过身，看着他，忽然笑了。这次的笑，没有半分表演的痕迹，干净得像雨后的月光。“其实，我挺羡慕你的。”他说，“你可以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不像我，总想着让别人看我，看我演的戏，看我的喜怒哀乐，好像那样，我才算是真的活着。”
舜清看着他，缓缓开口：“你活着，不是因为别人看你。”他顿了顿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，“是因为这里，有你自己。”
齐平康的眼眶忽然红了。他别过头，不让舜清看见他的失态，却听见舜清又说：“我穿成这样，不是为了突出自己，是因为，这就是我想穿的样子。”
雨声淅淅沥沥，敲打着窗棂。齐平康看着舜清那张淡漠却澄澈的脸，忽然明白了什么。他们都是被困在康泽院里的人，一个靠表演寻找存在的意义，一个靠疏离割裂过往的枷锁。可他们又是幸运的，因为在这座孤城里，他们遇见了彼此，成了对方的镜子，照见了最真实的自己。
窗外的雨渐渐停了，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。舜清重新躺下，闭上了眼睛。齐平康坐在床边，看着他安静的睡颜，轻轻摩挲着手上的草戒指。
他想，或许从明天起，他可以不用再演了。
因为有人，会看见他真正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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