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泽戏言

康泽院的梧桐叶落了满地，像铺了一层揉皱的金箔。齐平康坐在长椅上，指尖捻着一片枯叶，忽然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，单薄的肩膀不停抖动着似是秋风里的蝶翼。

“平康！”舜清的声音从回廊那头传来，他快步跑过来，怀里抱着的书册散落一地。舜清有双清澈却没什么焦点的眼睛，看人时总像隔着一层薄雾，他多数时候沉默孤僻，唯独对齐平康上心得紧。

齐平康抬眸，眼底的脆弱瞬间敛去，换上一抹苍白的笑：“没事，老毛病了。”他说着，轻轻咳了两声，刻意将唇角的弧度扬得恰到好处，“让你担心了，舜清。”

他是康泽院里最特别的病人。曾经是小有名气的演员，登台时能让台下千人落泪，如今病了，戏却没停过。医生说，他患的是关于表演的病，骨子里的渴望像藤蔓，攀着“他人的关注”疯长，那些夸张的言行与情绪，不过是他为自己搭的戏台。

舜清蹲下身捡书，指尖碰到一本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，封面被摩挲得发毛。他记得，齐平康总爱捧着这本书，在无人的花园里念念有词，时而扮演落魄的贵族，时而扮演濒死的诗人，每一个角色都鲜活得像要从书页里走出来。可舜清知道，那些都不是真正的齐平康。

真正的齐平康，会在深夜里坐在床边，对着镜子卸去所有表情，眼神空洞得吓人。那时的他，不会咳嗽，不会示弱，只是安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，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。

这天午后，阳光暖得像蜜。护士推着药车走过，齐平康忽然踉跄着扑过去，抓住护士的手，声音凄切：“我的药……是不是不够了？我感觉……我快撑不住了。”他的眼眶泛红，泪珠悬在睫上，却恰到好处地不落下来，引来周围病人纷纷侧目。

护士连忙安抚：“齐先生，剂量都是按医嘱来的，您别激动。”

齐平康垂下眼睑，长长的睫毛抖了抖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。他转过身，看见舜清正站在不远处，抱着双臂，眼神平静地看着他。那目光太澄澈，像一汪清泉，能照出他所有的伪装。

齐平康的喉结动了动，刚才的脆弱烟消云散。他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襟，走到舜清身边，低声道：“你看，他们都在看我。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。

舜清没说话，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，剥开糖纸递给她。那是颗橘子糖，甜得发腻。齐平康愣了愣，接过糖塞进嘴里，甜味漫过舌尖，却压不住心底那点空落落的慌。

“你为什么……从来不看我的戏？”齐平康忽然问。

舜清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上，慢悠悠道：“因为你演的，都不是你。”他顿了顿，转头看向齐平康，眼神忽然变得清明，“我想看的，是齐平康，不是那些角色。”

齐平康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，疼得他呼吸一滞。他张了张嘴，想说些什么反驳，比如“演戏就是我的命”，比如“他们都爱看我的戏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却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。

夜里，康泽院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。齐平康发起了高烧，迷迷糊糊间，感觉有人坐在床边，用湿毛巾擦着他的额头。他费力地睁开眼，看见舜清坐在那里，眉头紧锁，眼底满是担忧。

“舜清……”他喃喃道，声音嘶哑。

舜清“嗯”了一声，没说话，只是把毛巾拧得更湿了些。

齐平康看着他，忽然笑了。这次的笑，没有半分刻意，纯粹得像个孩子。“我好像……演不下去了。”他轻声说，“演了一辈子戏，想让所有人都看着我，可到最后，只有你守在我身边。”

他的声音越来越轻，“其实我不怕病，我怕……没人看我。”

舜清伸出手，轻轻握住他的手。那双手温暖而干燥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。“我看着你呢。”舜清说，语气平淡，却字字清晰，“不管你是在演戏，还是只是齐平康，我都看着。”

齐平康的眼眶忽然红了。这次，不是演的。泪珠滚落下来，砸在舜清的手背上，烫得惊人。他想说谢谢，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厉害。

窗外的梧桐叶还在落，月光透过窗棂，洒在两人身上，像一层薄薄的纱。

齐平康闭上眼睛，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假面。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靠表演博取关注的演员，只是齐平康，一个生病的人，一个被挚友牵挂着的人。

康泽院的戏台，终于落了幕。而属于齐平康的故事，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