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镇外的野竹林依旧青碧,竹舍里的烛火却比往日黯淡几分。老画师斯畦坐在案前,指尖摩挲着一枚白玉镇纸,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赖青身上,寸步不离。
赖青正对着一张素纸描竹影,笔尖微微发颤,习惯性地抬眼:“先生,这里……”
话未说完,斯畦已起身走过去,握住他的手腕,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。狼毫在纸上划过,落下浓淡相宜的墨痕,恰是赖青犹豫再三的地方。
“记住了,竹节要挺拔,竹叶要斜飞,方才见风骨。”斯畦的声音温和,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势。
赖青点点头,温顺地垂下眼睫,将画笔递到斯畦手边:“还是先生画得好,我总也学不精。”
斯畦接过笔,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,眼底却翻涌着无人知晓的浪潮。他自幼孤苦,半生孑然,捡来赖青的那个雪夜,是他这辈子最温暖的光景。小小的孩子蜷缩在他怀里,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雀,满眼依赖地望着他。那一刻,斯畦忽然觉得,这空荡荡的竹舍,终于有了归处。
只是这份温暖,渐渐在孤独的催化下,扭曲成了执念。他开始贪恋赖青的依赖,贪恋那双永远追随着他的眼睛。他教赖青画画,却从不肯放手让他独自落笔;他替赖青打理衣食住行,将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下,不让他沾染半分俗世的风霜。
他告诉自己,赖青性子怯懦,离了他,便寸步难行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,是他舍不得放手,舍不得赖青长出翅膀,飞向他够不到的远方。
镇上的书画展又要办了,镇长派人送来请柬,言语间满是对赖青那幅野竹图的赞赏。斯畦捏着请柬的手指泛白,面上却不动声色:“赖青还小,火候未到,还是不献丑了。”
赖青坐在一旁,捧着一碗温热的米粥,小声道:“先生说的是,我本就画不好。”
斯畦满意地笑了,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指尖的温度烫得赖青微微一颤。他看着赖青温顺的眉眼,心中那股掌控的欲望,像疯长的藤蔓,将他紧紧缠绕。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打断赖青独自作画的念头,在他落笔前抢先定下墨色浓淡;他会替赖青准备好所有出门的物什,却又在他将要踏出竹舍时,寻个借口将他留下。
他要赖青永远做那只待在笼中的雀,只属于他一人,只注视他一人。
变故发生在一个落雨的午后。赖青去溪边浣洗画巾,偶遇了镇上的教书先生。先生见他眉目清秀,便与他闲谈,说起城外的青山,说起山巅的云海,说起那些赖青从未见过的风景。
“你画的竹这样好,若去看看山巅的松,定能画出更有气魄的画来。”教书先生笑着说。
赖青的眼中,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向往的光。
他回到竹舍时,手里攥着一片从山脚下捡来的松针,小心翼翼地问斯畦:“先生,我想去山巅看看松,好不好?”
斯畦正在研磨的动作骤然停住,墨汁溅在素纸上,晕开一片狰狞的黑。他抬眼看向赖青,目光沉沉,像积了雨的云:“山高路滑,你身子弱,去不得。”
“可我想……”
“我说去不得便去不得。”斯畦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,惊得赖青浑身一颤,松针从指间滑落,掉在地上,断成两截。
赖青看着地上的断针,眼眶慢慢红了。他想起书画展上众人对他的称赞,想起教书先生口中的云海松涛,想起自己那些被先生改得面目全非的画稿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不是一只雀,而是一只被线缠住的风筝,线的那一头,攥在斯畦手里。
那一夜,竹舍里的烛火彻夜未熄。赖青坐在画案前,第一次没有等斯畦指点,独自握着画笔,在纸上勾勒出一株松。松针锐利,松干挺拔,带着冲破云霄的锐气。
斯畦站在窗外,看着那抹倔强的身影,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。他知道,赖青的翅膀,快要硬了。他想冲进去,像往常一样夺过他的画笔,告诉他哪里画得不对。可他的脚,却像灌了铅一样,动弹不得。
他想起初见赖青时的那个雪夜,想起他依赖的眼神,想起自己最初的心愿,不过是想让这个孩子好好活下去。可什么时候,那份心愿,变成了扭曲的掌控欲?
天光微亮时,斯畦推开门,看见赖青趴在画案上睡着了,手边是那幅画好的松,笔锋凌厉,风骨凛然。他轻轻走过去,拿起那幅画,指尖划过纸面,触感微凉。
他忽然想起,多年前,他也曾是一只渴望飞翔的雀,却因孤独,困在了自己织就的笼中。
斯畦转身,将那枚白玉镇纸放在画案上,又将一张叠得整齐的银票,压在镇纸下。他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赖青,眼底翻涌着不舍与痛苦,却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。
他走到竹舍门口,轻轻推开了门。雨后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,扑面而来。
他知道,他该放这只雀,去飞了。
竹舍里,赖青缓缓睁开眼,看着空荡荡的门口,又看向画案上的镇纸与银票,眼眶终是湿了。他拿起那幅松,走到窗前,望向远方连绵的青山。
风穿过竹林,沙沙作响,像是一首送别的歌。
笼门已开,雀,该飞向山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