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镇外有一片野竹林,林中住着一位老画师,名叫斯畦。斯畦捡了个孤儿,取名赖青,收作养子,也教他画画。
赖青生得眉眼清秀,却总低着头,说话细若蚊蚋。他学画极快,勾勒的竹影有清风穿叶的灵气,可每次落笔前,总要攥着画笔,眼巴巴地问斯畦:“先生,这里该浓还是淡?”
斯畦坐在青石案前,握着狼毫的手稳如磐石,他说:“画由心生,你觉得该如何,便如何。”
赖青却蹙着眉,将笔尖在砚台上反复摩挲,直到墨汁凝成了小疙瘩,也不敢落下一笔。他总说:“先生画的才是最好的,我怕画坏了。”
日子久了,赖青的画案上堆满了未完成的画纸,每一张都只起了个轮廓,便没了下文。而斯畦的画,挂在竹舍的墙上,远山如黛,近水含烟,自有风骨。
赖青不仅画画要靠斯畦,连吃饭穿衣都离不得他。晨起时,要等斯畦替他叠好衣衫;吃饭时,要等斯畦替他盛好米粥;出门采买,更是攥着斯畦的衣角,寸步不离。镇上的人见了,都笑说:“赖青啊,你是先生养的藤,离了先生这根石,怕是要瘫在地上了。”
赖青听了,只是往斯畦身后缩了缩,小声道:“我跟着先生,才安心。”
斯畦的眉头,却渐渐蹙了起来。
那年深秋,青石镇要办书画展,镇长亲自来请斯畦的画。斯畦却摆摆手,指着赖青说:“我这徒弟的画,比我更有灵气。”
赖青吓得脸都白了,拽着斯畦的袖子直晃:“先生,我不行,我真的不行。我画不好,会丢您的脸的。”
斯畦掰开他的手,声音温和却坚定:“你试试。”
那一夜,竹舍里的烛火亮到天明。赖青对着一张素纸,手抖得厉害。他想起斯畦画竹时的笔触,想起斯畦说的“画由心生”,可笔尖落在纸上,却抖出了一串歪歪扭扭的墨点。他急得眼泪掉下来,洇湿了画纸,晕开一片狼藉。
他哭着跑到斯畦的窗前,敲着窗棂:“先生,我画不好,我真的画不好。您帮帮我吧,没有您,我什么都做不成。”
窗内没有应声。
赖青蹲在窗下,哭得撕心裂肺。他觉得自己像一株离了墙的爬山虎,藤蔓软塌塌地垂着,连攀附的力气都没有。他怕斯畦会厌弃他,怕自己被独自留在这空荡荡的竹舍里,怕从此以后,再也没有人替他拿主意,替他遮风挡雨。
天光微亮时,斯畦推开了门。他看着蹲在地上哭成泪人的赖青,叹了口气,却没有伸手扶他。
“赖青,”斯畦的声音像竹叶间的风,“你看那片野竹。”
赖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野竹林里,昨夜刮了一场大风,有些竹子被吹弯了腰,有些甚至断了枝,可它们依旧立在土里,根须紧紧地抓着大地。
“竹子生在野地,没人替它扶着,没人替它遮风,可它照样能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。”斯畦说,“我是你的先生,是你的养父,可我不能护你一辈子。你总要自己学着站立,自己学着落笔。”
赖青抬起泪眼,看着斯畦。他发现,先生的鬓角,不知何时染上了霜白。
斯畦转身回屋,捧出一卷画轴,递给赖青。那是一张未完成的竹画,只画了一截竹干,连竹叶都没添。
“这张画,你替我完成。”斯畦说,“从今往后,你的饭,自己盛;你的衣,自己叠;你的路,自己走。”
那一天,斯畦离开了竹舍。他说要去远方访友,归期未定。
赖青守着空荡荡的竹舍,像被抽走了主心骨。他坐在画案前,看着那张未完成的竹画,看着窗外摇曳的野竹,哭了又哭。
饿了,他自己摸索着生火做饭,米煮糊了,菜炒咸了,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。冷了,他自己学着叠衣服,手指笨拙地勾着衣褶,叠得歪歪扭扭,却也能裹住身子。
夜里,风吹得竹窗吱呀响,赖青缩在被子里,瑟瑟发抖。他想喊先生,可喊破了喉咙,也只有风声回应。他这才知道,先生不在了,他必须自己扛住所有的害怕。
他重新拿起画笔,对着那张竹画。没有先生在身边指点,他的手依旧抖,可他想起先生说的“画由心生”。他想起野竹林里的风,想起竹叶上的露,想起那些无人照料,却依旧挺拔的竹子。
笔尖落下,不再犹豫。
墨色浓淡,皆是心意。
书画展开幕那天,赖青抱着自己的画,独自走进了镇子。他的画,是一幅野竹图,竹干挺拔,竹叶翻飞,风过林动,自有一股倔强的生机。
镇长站在画前,赞不绝口:“好一幅竹!风骨凛然,后生可畏啊!”
赖青站在人群里,看着自己的画,眼眶微微发热。他忽然明白,先生不是遗弃他,而是想让他明白,他不是一株只能攀附的藤,他也可以是一块立得住的石。
展览结束后,赖青回到竹舍。他推开门,看见斯畦坐在青石案前,正对着一幅新画落笔。
先生回来了。
赖青没有像从前那样扑过去攥住他的衣角,只是站在门口,笑着喊了一声:“先生。”
斯畦回头,看着他,眼中满是欣慰。
阳光下,野竹林沙沙作响。一株新竹,正迎着风,慢慢长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