囚影终散

芜溟第一次发现世界不对劲，是在二十岁生日那天。

蛋糕上的蜡烛明明在跳动，她却感觉不到，那团火焰隔着一层磨砂玻璃，很近却又相隔甚远，暖光落不到皮肤上，连空气里的奶油香都像是被抽走了温度，甜得虚假。妈妈笑着抹掉她鼻尖的奶油，指尖的触感轻得像羽毛拂过塑料，她看着自己抬手回蹭妈妈的脸颊，动作流畅自然，心里却空落落的——那只手很漂亮，白皙修长，可她怎么也没法说服自己，这是属于“芜溟”的手，这一切都变得好奇怪。

“小溟，发什么呆呀？”闺蜜亡然戳了戳她的胳膊，声音清脆，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“快许个愿吧，我们刚才生日歌都一起唱好了。”

芜溟张了张嘴，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：“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。”

可那声音不是她的，刚才我唱过生日歌吗？至少，不是她“感觉”里的自己该有的声音。像是录音机播放着预设好的台词，而她只是个坐在观众席里的旁观者，看着“芜溟”这个角色完成生日宴的流程：微笑、吹蜡烛、切蛋糕，听完挚友的祝福。

这种“旁观感”并非第一次出现。三个月前，她在公司赶项目报告，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，屏幕上的文字一行行浮现，可她的意识却悬浮在半空中，静静地看着那个叫“芜溟”的女人忙碌。她想让手指停下，手指却依旧在动；她想感受到加班的疲惫，心里却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，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。

从那天起，世界开始逐渐“失真”，一切都成了虚幻的泡影般。

上班路上的梧桐树叶，明明是鲜活的绿，在她眼里却成了褪色的油画，边缘模糊不清，缺乏真实的质感；地铁里拥挤的人群，一张张脸都像模具刻出来的，表情僵硬，他们的交谈声、脚步声混杂在一起，却无法真正传入她的耳朵，仿佛整个车厢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。她站在人群中，像个透明的幽灵，别人能看见她、触碰她，她却无法真正“融入”这一切。

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。直到有一次，她在过马路时，一辆自行车突然冲过来，亡然惊呼着拉了她一把，她摔倒在人行道上，膝盖磕出了血。疼痛感清晰地传来，可她看着伤口渗出的红色液体，竟觉得那血不是自己的——就像看到一个破损的玩偶在漏水，心里没有丝毫惊慌，只有一种荒谬的疏离。

“你吓死我了！”亡然抱着她的胳膊，眼眶通红，“你最近到底怎么了？总是魂不守舍的，像在梦游。”

芜溟看着苏然焦急的脸，感觉他滴到自己脸上的泪水好像距离很远，刚想说“我没事”，却突然问出一句：“你有没有觉得，我们现在像在演一场戏？”

“什么？”亡然愣住了。

“你看，”芜溟抬起手，指尖划过亡然的脸颊，“你的脸很真实，可我总觉得隔着一层东西。还有这条街，这些房子，都像舞台上的布景，风一吹就会倒。”她顿了顿，声音带着一丝茫然，“就连我自己，都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。我能笑，能哭，能说话，可这些情绪都不是我的，是‘芜溟’这个角色该有的反应，或许这不该是我应该会有的反应。”

芜溟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，却怎么也无法真正“相信”，现在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囚戏，而自己是那个正在看金丝雀表演的另一只金丝雀。

海浪一次次拍打着沙滩，卷起白色的泡沫，咸湿的海风拂过脸颊。芜溟坐在沙滩上，看着远方的海平面，看着天空中流动的云。亡然指着远处的海鸥说：“你看，它们飞得好自由。”

芜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，海鸥的翅膀在蓝天上划出优美的弧线，可在她眼里，那依旧是一幅流动的画。她轻声说：“我像被困在一座玻璃城里。外面的世界很精彩，我能看见、能听见、能触碰，可就是无法真正走出去。玻璃城很安全，没有伤害，没有痛苦，可也没有温度，没有真实。”

芜溟看着亡然真诚的眼睛，突然觉得那层厚厚的玻璃似乎变薄了一点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：“我们会一起走下去的。”

这一次，那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属于“芜溟”的温度。

有一天，她在阳台浇花时，看着水珠从叶片上滚落，折射出七彩的光。那一刻，她突然清晰地感受到，叶片的脉络是真实的，水珠的清凉是真实的，就连空气里淡淡的花香，也是真实的。她伸出手，轻轻抚摸着花瓣，柔软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，那层笼罩已久的雾，似乎在这一刻彻底散去了。

芜溟看着亡然的笑脸，看着阳台上盛开的花朵，看着窗外真实的天空，突然眼眶湿润。她知道，玻璃城的裂痕越来越多，总有一天会彻底崩塌。而在那之前，她会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“真实感”，一点点找回自己，一点点重新拥抱这个世界。

因为她终于明白，自己患上的这个病症或许会让她暂时与世界隔绝，但爱与陪伴，永远是打破虚假、连接真实的最好桥梁。而那些偶尔出现的“不真实感”，不再是困住她的牢笼，而是提醒她珍惜每一次真实感受的信号——阳光的温度、花朵的芬芳、朋友的陪伴，这些真实的美好，值得她拼尽全力去守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