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四)
市法医中心的解剖室常年维持在16℃,冰冷的金属台反射着惨白的光线,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、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被低温压制的腐败气息。
红色木箱被整体运回,此刻正放在解剖台旁的地面上,箱盖敞开着,边缘的腐朽木茬沾着深褐色的黏液。技术队的人已经完成了初步勘查,用紫外线灯在箱内扫过,又用特制的棉签蘸取了缝隙里的残留物,全程屏息凝神,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“箱内没有发现明显的纤维、毛发或指纹,”技术科的小李摘下手套,声音带着刚从高压环境里出来的沙哑,“锁扣内侧有磨损,但太陈旧了,没提取到有价值的生物检材。木箱材质是松木,表面的红色漆含有铅成分,可能是老式船用漆。”
薛凝点点头,视线落在解剖台上。那具巨人观尸体已经被小心翼翼地从木箱中移出,此刻平躺着,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台面。腐败产生的气体让尸体像个被过度充气的皮囊,皮肤表面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水疱,有些已经破裂,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组织。
“准备开始。”薛凝的声音在空旷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,她戴上双层手套,外层是加厚的橡胶手套,指尖能感受到尸体皮肤的黏腻和异常的弹性。旁边的助手已经准备好了解剖器械,不锈钢的手术刀、止血钳、骨锯在灯光下泛着寒光。
另一位资深法医老陈站在她身侧,看着尸体,眉头紧锁:“尸长测量困难,腐败导致组织肿胀,估计原始身高在170-175cm左右。性别……初步判断为男性,生殖器因腐败肿胀变形,但特征尚存。”
薛凝没有说话,她正低头观察尸体的体表。她的动作很慢,目光像扫描仪一样,从头顶开始,一寸寸往下移动。
“头皮完整,毛发呈黑色,长度约3cm,发质偏硬,可见少量泥沙附着。”她用镊子轻轻拨开粘连在额头上的头发,“颅骨无明显凹陷性骨折或粉碎性骨折,但腐败导致头皮肿胀,需解剖确认颅内情况。”
她的手指落在尸体的面部,那里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,眼睑外翻,眼球突出如鸽蛋,角膜浑浊成乳白色,鼻腔和口腔里溢出的腐败液体已经被清理过,但依旧能看到暗红色的软组织残留。
“口唇黏膜高度腐败,牙齿……”她示意助手用拉钩轻轻拉开外翻的嘴唇,“上下颌共28颗牙齿,无明显龋坏,磨牙有陈旧性充填物,型号较老,可能是十年前的工艺。左侧上颌犬齿有轻微缺损,像是外力撞击导致的。”
这是第一个有价值的信息。薛凝让助手仔细拍下牙齿的细节,尤其是那颗有缺损的犬齿。
视线继续下移,颈部皮肤因为肿胀而紧绷,看不出明显的索沟或扼痕。“颈部未见明确机械性窒息征象,但不排除被腐败掩盖。”她伸手按压尸体的胸部,能感觉到皮下组织的软烂,“胸廓对称,肋骨无明显骨性摩擦音,但需打开胸腔确认。”
腹部膨胀得最厉害,像个紧绷的鼓。薛凝的目光停在腹部中央偏左的位置,那里有一块皮肤的颜色比周围略深,大约有手掌大小,边缘不规则。
“这里,”她用镊子指了指那块区域,“腐败导致的皮肤变色通常是弥漫性的,这块区域颜色更深,边缘有轻微的隆起,像是……”
她顿了顿,用手术刀的侧面轻轻刮过那块皮肤,腐败的表皮像纸片一样脱落,露出底下更深的暗红色。“像是生前形成的挫伤,但需要解剖验证。”
老陈凑近看了看:“巨人观状态下,皮下出血很难辨认,得小心处理。”
“嗯。”薛凝应了一声,继续检查四肢。“双手手指……”她皱了皱眉,尸体的双手呈握拳状,因为肌肉僵直和腐败肿胀,手指紧紧蜷缩着,无法掰开。“右手无名指第二指节处,有一个环形的皮肤颜色改变,宽度约0.5cm,颜色略浅于周围组织。”
她让助手用强光照射那个部位:“像是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,但戒指不见了。”
左手手腕处有类似的情况,皮肤表面有一圈模糊的压痕,像是曾被绳索或其他东西捆绑过,但腐败已经让痕迹变得极其微弱。
“双足……”薛凝的目光落在尸体的脚上,“足长约26cm,对应的鞋码应该在42-43码。足底皮肤磨损程度中等,未见明显特殊职业特征,但趾甲缝里有少量泥沙,成分与发现木箱的沙滩泥沙一致,无其他异物。”
体表检查用了整整一个小时。薛凝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顺着鬓角滑落,她却浑然不觉,直到助手递过纸巾,她才接过,隔着口罩在脸颊旁擦了擦。
“体表未见致命性开放性损伤,”她总结道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但更多的是专注,“颈部、腹部的可疑痕迹需要解剖确认。牙齿特征和可能的戒指压痕是目前仅有的个体识别线索。准备开胸。”
(五)
骨锯启动的声音尖锐刺耳,在解剖室里回荡。老陈握着骨锯,小心翼翼地沿着胸骨两侧切开,腐败的骨质在高速震动下发出“咯吱”的声响,细小的骨屑混着腐败液体飞溅出来,被防护罩挡住。
薛凝站在另一侧,手持止血钳,随时准备处理可能的血管残留物。胸腔被打开的瞬间,一股更浓烈的恶臭喷涌而出,即使戴着三层口罩,也能感觉到那股直冲头顶的腥腐味。
胸腔内的器官已经高度腐败,肺脏肿大,呈暗绿色,表面布满了腐败气泡。心脏几乎完全液化,只剩下模糊的轮廓。
“双肺膨胀不明显,切面呈暗红色,可见大量泡沫状液体,”薛凝用剪刀小心地剪开肺叶,“符合溺水死亡的特征?但需要做硅藻检验确认。”
老陈摇摇头:“不一定,腐败也会导致肺组织出现类似改变。而且如果是死后抛尸入海,也可能有液体进入呼吸道。”
薛凝点点头,继续检查腹腔。当她剪开胃壁时,一股酸臭的气味弥漫开来,胃内容物已经呈粥样,夹杂着一些未消化完全的食物残渣。
“提取胃内容物,送去做毒物化验和成分分析。”她示意助手取样,“看看有没有安眠药或其他毒物。”
解剖进行到第三个小时,当薛凝的手术刀划开尸体腹部那块可疑的深色皮肤时,所有人的呼吸都顿了一下。
皮下组织里,隐约可见一团暗红色的凝血块,虽然已经被腐败组织浸染,但依然能辨认出是生前形成的出血。出血范围大约有10×8cm,位于腹壁肌肉层上方。
“是挫伤,”薛凝的声音带着一丝肯定,“力度不小,导致皮下毛细血管破裂出血。但这不是致命伤。”
她继续深入,当解剖到颈部时,终于有了新的发现。颈部深层肌肉组织里,舌骨大角处有轻微的骨裂,周围伴有少量出血痕迹,虽然大部分已经被腐败破坏,但残留的迹象足以说明问题。
“舌骨骨折,”老陈的声音沉了下来,“结合颈部深层肌肉出血,符合机械性窒息死亡的特征。这应该是死因。”
薛凝没有立刻表态,她仔细检查了舌骨周围的组织,又反复确认了骨裂的形态。“骨裂程度较轻,边缘较钝,不像典型的扼颈或缢颈导致的骨折。更像是……一种持续的、中等力度的压迫造成的。”
她抬起头,目光扫过解剖台上的尸体,又落回那个红色的木箱。“死者被人扼压颈部导致窒息死亡,死后被装入木箱,抛入海中。木箱的尺寸刚好能容纳死者蜷缩的身体,说明凶手对死者的体型有预判,或者提前准备了箱子。”
“死亡时间呢?”助手问道。
“巨人观通常出现在死后3-7天,结合海水温度、浸泡时间,”薛凝沉吟道,“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7-10天左右。具体需要结合肝温、腐败程度评分和胃内容物消化情况综合判断。”
解剖室里只剩下器械碰撞的轻响和低沉的分析声。薛凝的口罩已经被呼出的气濡湿了一小块,但她的眼神始终锐利而冷静,仿佛眼前这具丑陋的尸体不是死亡的象征,而是一本等待被破译的书。
她拿起死者那只蜷缩的手,用镊子一点点掰开僵硬的手指。指尖的皮肤已经脱落,露出底下的肌肉。在右手食指的第二指节处,她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、半月形的压痕,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硌过。
“这里,”她示意老陈来看,“像是长期握持某种圆柱形物体留下的痕迹。”
老陈凑近观察:“可能是工具?或者……武器?”
薛凝没有回答,只是让助手把这个细节拍下来。她知道,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痕迹,或许就是指向真相的关键。
(六)
城市另一端的公寓里,窗帘紧闭,光线昏暗。
男人坐在电脑前,屏幕上是南岙村海边发现尸体的新闻报道,配着打了马赛克的现场照片。他面无表情地滑动鼠标,浏览着网友的猜测和警方的通报——“无名男尸,死因待查”。
嘴角又勾起那抹诡异的笑,和三个月前在海边时一模一样。
他起身,走到窗边,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,看向远处法医中心所在的方向。那里灯火通明,像一座矗立在城市边缘的灯塔。
“找到多少了?”他轻声问,像是在和空气对话,又像是在对那个远在解剖台上的“作品”说话。
他转身,走进浴室。镜子里映出他那张英俊却冷漠的脸,眉骨高挺,眼窝深邃,和月光下的轮廓重合。他打开水龙头,冷水冲刷着双手,仿佛要洗去什么看不见的痕迹。
水流声中,他想起那个红色的木箱。松木,船用漆,是他从一个废弃的造船厂角落里找到的,足够结实,足够隐秘。他甚至特意打磨了箱内的木刺,确保不会留下额外的纤维。
还有尸体。那个男人挣扎时的眼神,从惊恐到绝望,最后归于死寂,像一场精彩的戏剧。他不喜欢吵闹,所以选择了最安静的方式——扼颈。没有刀伤,没有血迹,只有舌骨那轻微的断裂声,像一声清脆的落幕。
他从不留下痕迹,这是游戏的规则。指纹、毛发、DNA……这些都太低级了。他要的,是让他们在迷雾里打转,是让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对着一具腐烂的尸体,猜不透他的用意。
关掉水龙头,他用干净的毛巾擦干手,动作慢条斯理。毛巾是一次性的,用完就会被扔进特制的垃圾袋,和其他所有可能沾染上“痕迹”的东西一起,被送到城市另一端的焚烧厂。
他走到客厅的书架前,那里摆满了各种解剖学、法医学和犯罪心理学的书籍,书页边缘整洁,没有任何批注。他抽出一本《法医病理学图谱》,翻到“巨人观”那一页,眼神专注,像在欣赏艺术品。
“继续找吧,”他对着书页低语,指尖划过图片上肿胀的尸体,“看看你们能不能读懂我的语言。”
合上书,他将其放回原位,与其他书籍严丝合缝。
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,像他深不见底的眼神。解剖室里的灯光还亮着,那个戴着口罩的女法医,此刻或许正在显微镜下观察着从尸体上提取的微量物证。
一场无声的较量,已经悄然开始。他布下了迷局,而她,正在试图一点点拆解。
只是他不知道,她能找到多少碎片;她也不知道,这个藏在黑暗里的对手,究竟有多疯狂,多缜密。
(七)
解剖工作持续了五个小时,当薛凝摘下口罩时,脸上已经勒出了深深的红痕,与她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。她的眼神里带着疲惫,却依旧清明。
“初步结论:死者男性,年龄约35-40岁,身高172cm左右,口腔内有一颗特征性缺损的犬齿,右手无名指曾长期佩戴戒指,右手食指有握持圆柱形物体的职业性压痕。”薛凝看着整理好的尸检记录,语速平稳,“死因系机械性窒息,舌骨大角骨折,颈部深层肌肉出血可证实。腹部挫伤为非致命伤,可能是生前与人发生争执或被控制时留下。”
“死亡时间推断为10天左右,具体需等待毒物化验和硅藻检验结果。”老陈补充道,“硅藻检验能确定死者是生前溺水还是死后被抛入海中,如果是后者,窒息就是唯一死因。”
薛凝点点头,目光落在桌上那个装着牙齿模型的证物袋上。“通知刑侦队,根据牙齿特征和身高体态,排查近期失踪人口。重点关注有长期佩戴戒指习惯、从事需要握持圆柱形工具职业的男性,比如工匠、机械维修员、厨师等。”
“另外,”她看向技术队的人,“木箱的来源要查,老式船用红漆松木箱,可能和本地的造船厂、码头或老渔民有关。还有箱内残留的液体和软组织,做DNA分型,看看能不能匹配到失踪人口库。”
所有指令都清晰明确,没有一丝含糊。
走出解剖室,走廊里的暖气让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渐回暖。薛凝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,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,像无数双眼睛。
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脸上的勒痕,指尖传来轻微的痛感。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尸检时的细节——舌骨的轻微骨裂,腹部的挫伤,手指上的压痕,还有那个被精心清理过的木箱。
凶手很冷静,很细致,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谨慎。他懂得如何避免留下痕迹,懂得人体结构,甚至可能了解法医学的基本知识。
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。
薛凝轻轻呼了口气,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短暂地停留,又很快散去。
无论你是谁,藏在哪里,总会留下些什么。
她转身,走向办公室,那里还有一堆需要分析的报告和数据在等着她。
夜色正浓,而追寻真相的路,才刚刚铺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