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一）
咸腥的海风卷着寒意，舔舐着礁石裸露的棱角。
夜色是浓稠的墨，泼洒在无垠的海面上，只有碎银般的月光勉强撕开一道缝，照亮岸边那个黑色的身影。
他很高，肩线平直，裹在一件黑色高领羊毛线衣里，领口严实得抵着下巴，将脖颈完全藏起。手上是贴合的医用橡胶手套，黑色，和他身上的一切融为一体，仿佛与生俱来的第二层皮肤。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浅淡的轮廓，眉骨高挺，形成一道利落的阴影，眼窝深邃，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。
他正低头看着脚边那个巨大的木箱子。
箱子是厚重的实木，被漆成沉闷的红色，边缘处有些许磨损，露出底下的木色。尺寸惊人，足够容纳一个蜷缩的成年人。箱口盖得严实，边缘缝隙里似乎渗出些微难以察觉的湿意，被海风吹散，混进更浓重的腥气里。
他弯下腰，动作流畅而省力，仿佛那箱子轻如鸿毛。橡胶手套摩擦着木箱粗糙的表面，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。他将箱子推到礁石边缘，那里是海水涨落的临界点，潮湿的地面覆盖着滑腻的青苔。
没有犹豫，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。他甚至微微侧头，让月光更清晰地落在脸上——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，线条锋利，鼻梁高挺，薄唇的弧度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。他似乎在笑，嘴角轻轻向上勾起，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，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，像在欣赏一件完成的艺术品。
“去吧。”
他低语，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，听不真切，更像是对自己说的。
箱子被推入海中，发出沉闷的“扑通”声，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短暂地闪烁，随即被贪婪的海水吞没。红色的木箱在黑色的波浪中挣扎了几下，便开始缓缓下沉，红色的漆在夜色里逐渐模糊，最终彻底消失，只余下一圈圈扩散的涟漪，很快也被大海抚平，仿佛从未有过任何东西在这里沉没。
他站在原地，看着箱子消失的方向，停留了大约半分钟。海风掀起他额前的几缕黑发，露出光洁的额头，以及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。他检查了一遍礁石周围，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——手套没有破损，鞋底是特制的纹路，不会留下清晰脚印，连木箱接触过的地面，也被他用脚不经意地蹭过，抹去了可能的压痕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转身，像融入墨色的水滴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岸边的阴影里。只有那股若有似无的、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腐败前驱的气味，还在海风中短暂停留，随即彻底消散。
（二）
三个月后。
南岙村的海岸线比三个月前更喧闹些，夏日的阳光毒辣，晒得沙滩滚烫，咸腥的海风里混着鱼获的腥味和游客的笑语。
老渔民王建军收网时，感觉渔网坠得异常沉重，比以往捕到最大的鱼群还要费力。他心里一阵狂喜，以为是撞上了什么大货，吆喝着儿子一起拉网。
“爸，这啥啊？硬邦邦的！”儿子王磊累得满脸通红，网里的东西轮廓模糊，被海水泡得发胀，隐约能看到是个方形的物件，外面似乎还包着层红色的漆皮。
父子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，终于把那东西拖上了沙滩。是个巨大的木箱子，红色的漆大部分已经剥落，露出腐朽的木头，海水正顺着箱缝往外淌，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，混杂着海腥味，让人胃里直翻腾。
“这谁家的货掉海里了？”王建军皱着眉，凑近看了看，箱子锁着，但锁扣已经锈蚀得厉害。那股臭味越来越浓，不是鱼死了的腥，更像是……烂肉的味道。
好奇心压过了不适，王磊捡起块石头，用力砸向锁扣。“咔哒”一声，锈锁崩开。
父子俩对视一眼，都有些莫名的紧张。王建军深吸一口气，捏住箱盖的边缘，用力一掀。
箱子里的景象，让正午的阳光都瞬间失去了温度。
没有金银财宝，没有任何货物。
只有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，肿胀得几乎填满了整个木箱。皮肤呈现出污绿色，紧绷发亮，像吹满了气的皮囊，面部五官早已扭曲变形，双眼突出，嘴唇外翻，露出黑紫色的牙龈。腐烂产生的气体让尸体膨胀成了骇人的“巨人观”，四肢僵直，被挤压在箱内，一些深色的液体和半凝固的软组织从口鼻等处溢出，浸透了木箱底部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。
“啊——！！！”
王磊的尖叫刺破了海边的喧闹，他猛地后退，一屁股摔在沙滩上，胃里剧烈地抽搐起来，当场就吐了出来。
王建军也好不到哪里去，脸色惨白如纸，浑身抖得像筛糠，手里的箱子盖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，他张着嘴，半天发不出声音，最后才爆发出一声变调的呼喊：“杀、杀人了！报警！快报警！”
（三）
警笛声由远及近，划破了南岙村的宁静。
警戒线迅速拉起，将发现尸体的沙滩圈了起来。穿着蓝色防护服的警员在周围勘查，拍照取证，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那股浓烈尸臭混合的怪异气味，即使站在下风口，也让人忍不住皱眉。
一辆白色的法医车停在警戒线边缘，车门打开，走下来几个穿着全套防护服、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人。
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性格外显眼。
不是因为别的，而是她身上那股与周遭慌乱截然不同的沉静。
她身高大约一米六六，身形匀称偏瘦，防护服也掩不住利落的线条。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低马尾，牢牢束在脑后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白皙的脖颈。脸上戴着一个深蓝色的医用口罩，遮住了大半张脸，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那是一双异常冷静的眼睛，瞳孔颜色偏浅，此刻正透过护目镜，平静地扫视着现场。没有惊讶，没有厌恶，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审视。
她就是薛凝，市法医中心最年轻的主检法医师。
“薛法医。”旁边一个年长些的男法医递过来一副手套和鞋套，“情况有点棘手，巨人观，现场环境复杂。”
薛凝点点头，接过装备，动作规范地穿戴好，指尖纤细，动作却稳得惊人。“发现者呢？”
“在那边做笔录，吓懵了。”
她没再多问，径直走向那个红色的木箱。箱子已经被完全打开，尸体依旧保持着在箱内被挤压的姿态，腐臭的气味更加浓烈，几个年轻警员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。
薛凝却像是毫无所觉，她蹲下身，距离尸体不到半米，视线从木箱的材质、尺寸、锁扣痕迹，缓缓移到尸体本身。
“木箱，实木，长约180cm，宽和高约60cm，红色漆，大部分剥落，可见多处碰撞痕迹。锁扣为普通黄铜锁，锈蚀严重，符合长期浸泡在海水中的特征。”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，有些沉闷，却异常清晰，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，“箱内底部有液体和软组织残留物，边缘有摩擦痕迹，推测尸体在箱内曾有轻微移动，或因腐败膨胀导致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尸体上，那骇人的肿胀在她眼中似乎只是需要分析的数据。“尸体呈巨人观改变，全身皮肤污绿，表皮多处起疱、脱落，可见腐败静脉网。面部变形，双眼球突出，口唇外翻，舌尖部分外露。四肢关节僵直，呈屈曲状，与木箱内部空间吻合。”
“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较长，具体需要结合尸检和环境因素分析。”她站起身，环顾四周，“现场位于沙滩，潮水线附近，木箱外表面附着泥沙和海洋生物，符合被海水长期浸泡后随潮汐被冲刷至岸边的特征。”
她转向同行的法医：“通知技术队，仔细勘查木箱内外，特别是锁扣和缝隙处，寻找可能的微量物证。联系殡仪馆，准备运尸，注意保护尸体完整性，尤其是体表可能存在的损伤痕迹，腐败可能掩盖了原始损伤。”
“好。”
薛凝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红色的木箱，以及里面那具在阳光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躯体。海风吹过，掀起她防护服的一角，她的眼神依旧平静，像一潭深水，倒映不出丝毫波澜。
这具在海水中浸泡、腐烂的尸体，只是一个需要被解剖、被分析、被解读的“无声证人”。而她，将是那个倾听者。
至于是谁将它放入箱中，沉入海底，又为何如此……答案，或许就藏在这具腐烂的躯体里，藏在那些尚未被发现的细节里。
调查，才刚刚开始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