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逢即离别

我开始相信时间是个圆，兜兜转转，终会绕回你身边。初中那年，我们就这样重逢了。

清晨的梧桐巷覆着一层薄雨珠，踩在落叶上的声响咯吱细碎。我走到校门口时，一眼就撞见了他——白衬衫的衣角被风掀得翻飞，他背着双肩包斜靠在梧桐树下，指尖转着支笔，眉眼依旧是少年人独有的明媚。听同学说，南肆家境优渥，什么都不缺，而我能给他的，不过是一颗糖而已。

此后每天，我都会在楼梯口等他，递上一颗糖。起初他总是诧异，愣愣地捏着糖，望着我跑开的背影喊：“喂，别跑！你叫什么名字？我叫南肆！”顿了顿又补，“是‘南野放歌意疏肆，岁岁平安酒满瓯’的南肆！”

后来他竟也习惯了，有时甚至会提前守在楼梯口，给我带好吃的，还会耐心讲题。第一次给我带吃食时，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，晃着纸袋笑：“糖糖，赏脸尝尝我带的？”我把糖塞给他，抬头望他——他很高，眉眼生得好看，我一字一顿道：“你好，南肆。我叫宋锦，‘半幅宋锦绾执念，一川延得渡余生’的宋锦。很高兴认识你。”他怔怔看着我，耳廓慢慢红透，像颗熟透的苹果。

学校的角落总能撞见南肆。早读课前，他会塞给我一颗水果糖，不是父亲带着歉意的糖，也不是母亲清醒时随手递的糖，只是单纯的“觉得好吃，就给你”。放学路上，他会陪我走梧桐巷，听我絮絮叨叨说母亲画的梧桐多鲜活，说父亲弹的钢琴曲多温柔，哪怕那些事，早已成了过往。

他从不多问，只是安静听着，偶尔轻声接一句：“那下次让你妈妈给我画张梧桐吧？”我总是笑着点头，心里却清楚，母亲如今连画笔都很少碰了。

周五午后，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漏下来，碎金似的铺了一地。我坐在台阶上数石头，兜里攒了好几张南肆给的糖纸。屋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，紧接着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。我下意识起身，往门口挪了挪。

门猛地被拉开，母亲红着眼眶推了我一把，我踉跄着摔在台阶上，手心被石子硌得生疼。她指着我，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：“你不是我女儿！你是他们派来的坏人！”

邻居们从门缝里探出头，窃窃私语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过来。我咬着唇没哭，撑着台阶想站起来，却看见南肆站在巷口，手里拎着一袋蜜橘，正愣愣地望着这边。

我的脸瞬间烧得滚烫，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母亲还在哭喊，南肆却快步走过来，把橘子放在台阶上，伸手扶我起来，对着母亲轻声说：“阿姨，宋锦是想给您剥橘子吃呢，您看，刚买的蜜橘。”

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，低头看着那袋橘子，又看了看南肆，眼里的戾气慢慢褪去，喃喃道：“橘子……朝阳喜欢吃橘子。”朝阳，是母亲的名字。

南肆拉着我的手腕走到巷口，从兜里摸出创可贴，小心地贴在我手心的伤口上。“疼吗？”他问。

我摇摇头，眼泪却突然砸了下来，砸在他的手背上。这些日子憋着的委屈、害怕、想念，在这一刻全涌了出来。我以为自己早习惯了母亲的病，习惯了被人指点，可被人撞见这狼狈的一幕，还是觉得难堪。

南肆没说话，只是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，轻轻拍着我的背。梧桐叶落在我们身上，风里裹着淡淡的橘香。我听见他说：“宋锦，不是所有的糖都是苦的。往后，我给你甜的。”

我攥着他的衣角，像抓住了一根浮木，在这苦涩的青春里，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护着的甜。

可后来，那个霁月清风的少年，却被推入了泥沼里，再也没能站起来。

他家公司破产，父亲出了车祸，母亲接受不了打击，自杀了。房子被抵押，校园里那些原本围着他的人，有的疏远他，有的开始欺负他，喊他“灾星”。

他常常坐在操场的天台上，眼里像熄了光。

天阴沉沉的，闷雷时不时滚过，树叶被风吹得乱晃。一个无人注意的小巷里，几个男生正围着南肆，脏话混着拳头落在他身上。他的书散了一地，身上也沾了伤。我冲过去推了最凶的那人一把，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：“你们别欺负他！”

那人没防备被我推得趔趄，回头恶狠狠地骂：“没人要的狗也敢拦？你们两个，一个没人要，一个死了爹，配得上吗？”

他的话还没说完，我就扑上去打他，眼泪止不住地流：“你凭什么这么说！”那人的同伙战战兢兢 拿着木棍围过来，我却没发现，直到后脑被砸了一下，我往旁边倒去，眼前晃过一片血色。

朦胧间，我看见那些人跑了，南肆朝我扑过来。他好像哭了，嘴里喊着我的名字，我很想问‘你哭什么呢，笑一下好不好’可我张了张嘴，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
醒来时，眼前是白茫茫的天花板，耳边是“滴答”的输液声。我艰难地转头往窗边看，母亲坐在那里，平静地望着窗外。“妈，南肆呢？”我哑着嗓子问。母亲转过头看我，半晌才说：“走了。”我追问，她又补，“被他外公接走了，不回来了。”

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，但我知道，他走的那天，一定下着小雨，一步一回头。

等我再回到学校，没人再敢欺负我，我知道这是母亲做的。我闷着头读书，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南肆曾提到过的那所大学。我想，我们总会有机会再见的，对吗，南肆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