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梧桐生矣，于彼朝阳。”
我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。前半生的日子，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涩。母亲被邻里私下称作“精神病患者”，可她是业内知名的画家，笔下的色彩曾惊艳过无数人，只是那份才华里，藏着旁人看不懂的疯癫。偌大的世界里，只有我和父亲，敢站在她身边。
她清醒时，会牵我的手去游乐园，会把水果糖剥了纸塞进我嘴里，眉眼弯成月牙儿看着我笑。阳光落在她发梢，像天使抖落了一身金辉。可病发时，她会摔碎画架上的颜料盘，会哭着咒骂，会把我推出门反锁，任我拍着门板喊妈妈。旁人都躲着她，我不躲，我知道她不是疯了，只是暂时把我忘了而已。
父亲是位内敛的钢琴家，指腹划过琴键时，连空气都温柔。我幼时，他总把我扛在肩头，让我够着院儿里的梧桐叶，看天上的云卷云舒，母亲就坐在紫藤花架下，笑着看我们闹。可母亲犯病时，父亲的温柔全给了她——他会抱着歇斯底里的她轻声哄，会替她收拾满地狼藉，却总忘了，门外还有个缩在角落的我。
父亲告诉过我，母亲不是精神病，是原生家庭的伤、上一段婚姻的家暴，把她的记忆啃出了窟窿。她只是困在自己的世界里，偶尔记不起身边人。父亲把所有的爱都缝进了对母亲的照料里，所以他忽略我、不给我开门时，我都能原谅。只是每次事后，他会摸出一颗糖递给我，像在弥补一场缺席的温柔。
没关系，我还有糖。我坐在冰冷的台阶上，从兜里摸出糖纸一颗一颗数，其实糖早就吃完了，纸里裹着的，是我从海边捡的小石头。我就那么等，等母亲清醒过来，等她像从前那样喊我去游乐园，等他们想起门外的我，打开门抱着我掉眼泪。屋里的灯光暖融融的，隔着门板都能闻到饭菜香，我总盼着那扇门开，盼着能扑进他们怀里，盼着真的吃到一颗甜的糖。
可糖是会化的，就像有些温暖，留不住。三年级那年，父亲收拾了行李，再也没有回头。他蹲下来摸我的头，声音轻得像羽毛：“小锦乖，听妈妈的话，爸爸去给你买糖，去去就回。”
我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放，小孩子的直觉揪着心，总觉得这一松手，就再也见不到他了。可最后，我只憋出一句：“小锦会乖的，爸爸要快点回来。”
他看了我好久，手抬了又落，终究还是转身走了，只留下一个“好”字，飘在风里。二楼的落地窗后，母亲安静地站着，目光落在远方，像什么都没看见，又像什么都了然。妈妈，你其实都知道的，对不对？
惊雷裂空，骤雨倾盆砸地。我蹲在台阶上写作业，想把作业本护在怀里，可雨水还是打湿了纸角。一把伞忽然斜过来，替我挡住了漫天风雨。伞下的少年笑起来明媚干净，像阴雨天里突然漏下来的一束光。他没问我为什么不回家，只把伞塞给我，又递来一支棒棒糖。
他转身冲进雨里时，我才回过神喊：“你的伞……”
他回头，眼里的亮光是星辰大海都不及的璀璨：“送你啦。”
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，捏着那支棒棒糖，糖纸在雨里晃了晃。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真正甜的糖，父母给的糖，我从来都没尝过味道——我要的从来不是糖，是推开家门时的拥抱，是饭桌上冒着热气的菜，是被人放在心上的安稳。可这些，他们给不了，只能用糖，搪塞一场又一场的缺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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