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洛没回出租屋。
她拎着那袋鱼干，在香波地迷宫般的街巷里不急不缓地穿行。夕阳的余晖被巨大的红树树冠切割成碎片，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，映出她拉长的、略显孤清的影子。身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，如同跗骨之蛆，并未因她离开广场而消失，反而更清晰了——并非实质的目光，而是一种被“光”的某种特性淡淡标记着的、令人不快的感应。
那家伙，果然没打算轻易放过。
她左拐右绕，看似随意，实则避开了所有相对开阔、可能被远程“看”到的路径，专挑狭窄、曲折、头顶被密集的泡泡和枝叶遮蔽的暗巷走。鱼干在袋子里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，散发出咸腥的气味，混合着巷子里固有的潮湿霉味。
最终，她停在了一条死胡同的尽头。面前是爬满藤蔓、高耸的红树气根内壁，湿滑，难以攀爬。身后是来路，空无一人，只有远处模糊的市声。
她放下鱼干袋子，转过身，背靠着冰凉滑腻的树根内壁，双手插进连帽衫的口袋，微微仰起脸，看着巷子口那片被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、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。
“跟了一路，不累吗，大将先生？”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窄巷里响起，不高，带着惯常的沙哑，还有一丝懒得掩饰的倦怠，“还是说，海军现在流行尾随独身女性？”
没有回应。
只有傍晚的风穿过巷口，带起微弱的呜咽，卷动地上的几片枯叶。
但就在她话音落下的下一秒。
一点金芒，毫无征兆地，在她正前方不到三步远的空气中凭空亮起，随即拉伸、延展，如同被无形之手精准勾勒。不是攻击性的光剑，而是凝聚成一个……人形的轮廓。
光芒迅速充实、具象化，色彩自中心渲染开来——黄白的条纹西装马甲，同色长裤，茶色太阳镜，微微卷曲的短发，以及那张总是挂着似笑非笑弧度的脸。
波鲁萨利诺就那样，如同从光中走出，悄无声息地填满了这狭窄巷道的前半段空间。高大的身形带来实质的压迫感，巷子里本就微弱的光线似乎又暗了几分。
他手里还拿着那支没吃完的、造型滑稽的粉色棉花糖，此刻正用指尖慢悠悠地捻下一小缕，递到嘴边。
“哎呀呀~被发现了呢~”他咬住棉花糖，声音含混，依旧是那副慢悠悠的调子，“不是尾随哦，小姐~只是碰巧……走同一条路？”
苏洛看着他，没接这个明显扯淡的借口。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棉花糖上，停顿了一秒，然后抬起，对上那两片反光的镜片。“是吗。那还真是巧。”她的语气平平，“巧到能从1号区域的广场，一路‘碰巧’到13号区域的死胡同。”
波鲁萨利诺笑了，把剩下的棉花糖随手一扔（那团粉色软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，精准地落进了远处巷口的一个垃圾桶），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糖丝。“说明我们有缘嘛，小姐~”
他向前迈了一步。
仅仅是半步，距离却瞬间被拉近。苏洛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、混合了阳光晒过的布料和某种独特烟草的气息，不算难闻，但在此刻密闭的空间里，显得极具侵略性。
他微微俯身，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在她帽檐下的脸上细细梭巡，试图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。“而且，刚才在广场上，小姐你的‘运气’，好像格外的好呢~”
来了。
苏洛心头一凛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，甚至故意让眉头困惑地蹙起：“运气？您是指摩天轮出事？那太可怕了，幸好没砸到人。”她适时地流露出一点后怕的神情，“我当时吓坏了，只顾着跑。”
“哦？只是跑吗？”波鲁萨利诺的嘴角又上扬了一点，那弧度怎么看都透着一股“我什么都知道了”的笃定。“我好像看到，小姐你在人群里，手指动得很灵巧呢~就像这样~”
他说着，抬起自己的右手，食指和中指并拢，模仿着苏洛当时极细微的弹动动作，慢镜头般在空中虚点了两下。动作精准得让她心底发寒。
“还有，那座舱掉下来的角度，减速的时机，旁边支撑杆‘恰到好处’的坚持……以及，那几个差点摔倒的人，莫名稳住的脚步~”他每说一句，就往前倾身一分，语速依旧慢，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压迫，“这么多的‘巧合’堆在一起，就不是巧合了哦，小姐~”
他的脸已经离得很近，近到苏洛能看清他镜片边缘细微的磨损，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额前的碎发。
“你的‘催眠粉’，难道还能隔空改变金属结构，帮人稳住下盘？”他最后这句，几乎是贴着她耳畔说出来的，带着气音，和一丝毫不掩饰的、猫捉到老鼠般的愉悦。
苏洛的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粗糙的树根，退无可退。帽檐下的眼睛微微眯起，里面惯常的慵懒被一种冰凉的锐利取代。她没说话，只是看着他。
沉默在狭窄的巷子里蔓延，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几秒后，苏洛忽然扯了扯嘴角，不是笑，更像是一个认输的、带着点自嘲的表情。“所以呢，大将先生？您打算以‘疑似使用不明手段干预公共设施安全及人群疏散’的罪名，逮捕我？”她甚至配合地、慢吞吞地把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来，手腕并拢，递到他面前，一副“随你处置”的样子。
波鲁萨利诺没动。他看着那截递到眼前的、白皙纤细的手腕，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瓷器般的光泽。他的目光在那手腕上停留了一瞬，然后缓缓上移，重新对上她的眼睛。
“逮捕？”他重复了一遍，歪了歪头，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。“怎么会~战国先生只让我来‘看看’。而且……”他顿了顿，身体站直了些，那股迫人的压力也随之稍减，但目光依旧锁着她，“你救了人，很多很多人。虽然方法……有点让人好奇。”
他退开半步，双手也插回了西装裤兜，恢复了那副懒散的姿态，仿佛刚才那步步紧逼的审问只是苏洛的错觉。“我只是想知道，你到底是什么人，小姐。香波地群岛，不太平。一个拥有这种……‘奇妙’能力，却又只想‘安静生活’的人，很让人在意呢~”
苏洛收回手，也重新插回口袋，指尖在粗糙的布料内侧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。“我说了，家传的一点防身技巧，没什么特别的。至于救人，任何有良心的人，当时都会想办法。”
“任何有良心的人，可做不到你那样哦~”波鲁萨利诺笑了笑，不置可否。他抬头，看了看巷子顶端那一线越来越暗的天空，“天快黑了。小姐一个人走这种暗巷，还是不太安全~虽然你好像……并不需要别人担心安全问题。”
他话里有话，苏洛只当没听出来。
“多谢关心，大将先生。我这就回家。”她弯腰，重新提起那袋鱼干，准备从他身侧挤过去——巷道狭窄，他几乎堵住了大半去路。
就在她肩膀即将擦过他胸膛的瞬间。
一只手，快得超越了视网膜捕捉的极限，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。
不是用力，甚至称得上轻柔。但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，让她身体微微一僵。
波鲁萨利诺微微侧头，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，声音压得很低，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近乎耳语的磁性：“最后一个问题，小姐~”
苏洛停住，没回头，也没甩开他的手，只是侧耳听着。
“你‘家传’的技艺，叫什么名字？”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，“或者说……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苏洛沉默了两秒。
“……苏洛。”她吐出两个字，声音平淡无波。“至于技艺，”她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，最终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敷衍，“就叫‘擒拿手’吧。”
“擒拿手？”波鲁萨利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，似乎觉得这名字普通得有点可笑，但又莫名贴切——她之前对付海贼，还有今天在人群里那些细微动作，确实有点像某种精妙绝伦的擒拿技巧。“苏洛小姐吗……不错的名字~”
他松开了按在她肩膀上的手。
掌心离开时，指尖似乎不经意地，极其短暂地蹭过了她颈侧裸露的一小片皮肤。温热的触感一掠而过。
苏洛颈后的汗毛微微立起，她没再停留，拎着鱼干，侧身从他让开的一点点缝隙里挤了过去，头也不回地走向巷口。
这一次，波鲁萨利诺没有阻拦，也没有再跟上来。
他只是站在原地，背靠着另一侧潮湿的墙壁，看着那抹灰色的、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拐角，彻底融入外面渐浓的暮色。
茶色镜片后，那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，掠过一丝极深的好奇，还有某种更复杂的、难以捉摸的兴味。
“擒拿手……苏洛……”他低声念着，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，叼在嘴边，却没有点燃。
手指轻轻捻动烟身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触碰到的、那细腻肌肤的微凉触感，以及……她肩膀瞬间绷紧时，那布料下清晰传递出的、柔韧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。
绝不是什么“催眠粉”或者简单的“擒拿手”能解释的。
“真是一点都不老实啊……”他无声地笑了笑，摘下香烟，在指尖把玩。
巷子里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，只有远处霓虹的微光隐约透入，勾勒出他高大瘦削的轮廓。
“看来，这‘观察’任务，得延长了呢~”
他自言自语般说完，身形倏然化作无数光粒，消散在黑暗的巷道中，再无痕迹。
只有地上，那袋被遗忘的、咸腥的鱼干，还静静躺在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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