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子威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宿舍的了。只记得砰的一声关上门后,世界被隔绝在外,而内心那座精心构建的、名为“或许他也喜欢我”的脆弱水晶宫,在瞬间轰然倒塌,碎片扎进五脏六腑,痛得他几乎痉挛。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上,终于再也支撑不住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汹涌而出,无声地浸湿了衣襟。
他恨。恨自己的愚蠢,恨自己的自作多情。怎么会把别人普通的友善,误解成独一无二的信号?怎么会因为一杯姜茶、几句关怀,就以为自己在对方心里有多特别?梁鸿杰那样的人,阳光、开朗、像个小太阳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,他对自己好,不过是天性使然,和对待那个送饮料的女生,和对待他任何一个朋友,又有什么区别?
之前所有的温暖细节,此刻都变成了反复凌迟他的刀片。额头上短暂的触碰,训练场边的回眸,清晨那杯滚烫的姜茶……原来都不是专属。他只是梁鸿杰广阔社交圈里,一个稍微谈得来的“好哥们”而已。这个认知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,比任何感冒带来的不适都要难受千百倍。
接下来的几天,石子威把自己缩进了一个坚硬的壳里。他取消了所有非必要的活动,刻意错开所有可能遇见梁鸿杰的时间和路线。去教室,他宁愿绕远路;去食堂,他专挑最冷门的时间段。当手机屏幕上闪烁起“梁鸿杰”的名字时,他要么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,要么就掐掉,然后发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:“在忙,有事?”
起初,梁鸿杰发来的消息还带着点摸不着头脑的疑惑。
【梁鸿杰】:子威,你这两天忙啥呢?人影都见不着。
【梁鸿杰】:艺术节的方案有个地方想跟你商量下,有空吗?
【梁鸿杰】:……你没事吧?感觉你怪怪的。
石子威的回复永远冰冷而官方。
【石子威】:嗯,很忙。
【石子威】:方案发我邮箱。
【石子威】:没事。
渐渐地,梁鸿杰的消息也少了。但这并没有让石子威感到好受,反而像有一片更大的阴云笼罩下来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他一边痛苦于这场无声的决裂,一边又可悲地发现自己仍在可耻地期待着手机会再次亮起,哪怕只是对方一句带着不满的质问。
这种刻意的回避和冰冷的沉默,持续了快一个星期。梁鸿杰那边终于没了动静,石子威的心也一点点沉入谷底,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绝望,认定了结局就是这样了——他搞砸了一段珍贵的友情,因为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。
这天下午,石子威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练琴。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失去了往日的灵动,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滞涩和忧郁。他试图用巴赫的严谨来平复心绪,却发现连最复杂的赋格都无法让他集中精神。
就在一个乐章间歇的沉默时刻,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了。
石子威下意识抬头,心跳骤停。
梁鸿杰站在门口,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,脸上没有了往常的阳光笑容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、带着困惑和一丝压抑着委屈的神情。他就那样站在那里,静静地看着石子威,没有说话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,提醒着时间并未静止。
石子威率先败下阵来,慌乱地低下头,手指无意识地按在琴键上,发出一个沉闷的不协和音。
“为什么?”梁鸿杰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低哑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,“石子威,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?为什么躲着我?”
石子威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了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。连日来的委屈、心酸、自我厌恶,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。他死死咬着下唇,不让那点可怜的脆弱泄露分毫。
“我……”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,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。
梁鸿杰走近了几步,停在钢琴旁边,目光紧紧锁着他:“是我做错了什么?还是我说错了什么话?你告诉我。就算要判我死刑,也得有个罪名吧?”
他语气里的那份真诚的困惑和不易察觉的焦急,像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石子威的理智。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涌了上来。他猛地抬起头,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,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控诉:
“罪名?我哪敢给你定罪……”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“梁大少爷身边自有对你嘘寒问暖、关怀备至的人,哪里还需要我这个无关紧要的朋友凑热闹?”
这话冲口而出,带着浓浓的酸涩和赌气的成分。说完石子威就后悔了,这听起来像什么?像极了在争风吃醋。他立刻难堪地别过脸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梁鸿杰明显愣住了,他眨了眨眼,脸上写满了茫然:“……什么嘘寒问暖的人?你说谁?”
“还有谁!”石子威豁出去了,声音提高了几分,带着连日来的压抑和痛苦,“那天在训练场!那个给你送饮料的女生!你们不是聊得很开心吗?!”
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说完之后,胸口起伏不定,既有一种释放的快意,又有更深的羞耻感。
出乎意料地,梁鸿杰没有反驳,没有解释,反而在最初的错愕之后,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。他像是想说什么,又憋住了,然后,竟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不是平时那种爽朗的大笑,而是那种忍俊不禁、又带着点恍然大悟和无奈的笑。
他这一笑,把石子威彻底笑懵了,也笑恼了。他这是什么意思?是在嘲笑自己的可笑和狭隘吗?
“你笑什么!”石子威恼羞成怒,脸涨得通红。
梁鸿杰好不容易止住笑,看着石子威又羞又怒、眼圈通红的样子,眼神忽然变得柔软无比,还带着点难以言喻的……宠溺?他往前走了一小步,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“傻子。”梁鸿杰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,还有一丝如释重负,“你是因为这个生气?躲了我这么多天?”
石子威抿着嘴不答话,用沉默表示抗议。
梁鸿杰叹了口气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认真:“那个人,是我堂姐。亲堂姐。她那天正好来学校附近办事,顺路给我送点家里带来的东西。那瓶饮料,只是顺手。”
“……堂姐?”石子威彻底愣住了,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,嘎吱嘎吱地艰难运转着,试图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。那个让他心碎神伤、痛苦了好几天的“假想敌”,竟然是……堂姐?
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,交织着席卷了他,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“不然呢?”梁鸿杰看着他呆住的样子,觉得又好气又好笑,忍不住伸手,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,动作亲昵自然,就像那天试他体温一样,“你以为是谁?嗯?石子威,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?”
这一下轻轻的敲击,像是一个开关,瞬间击碎了石子威身上所有的硬壳和伪装。尴尬、羞愧、以及那几乎要淹没他的、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,像海啸般将他淹没。他的脸瞬间红透了,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绯色。他恨不得立刻消失,又贪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转折带来的极致安心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他语无伦次,羞愧地低下头,恨不得把脸埋进琴键里,“对不起……我……”
看着他这副模样,梁鸿杰心里那点因为被莫名冷落而产生的微小委屈也烟消云散了,只剩下满腔的柔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动。他没想到,这个平时冷静自持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文艺部长,竟然会有这样别扭、敏感、又……可爱的一面。
他是因为在意,才会这样。
这个认知,让梁鸿杰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他没有再追问,也没有再笑话他,只是又靠近了一步,近到能清晰地看到石子威微微颤抖的睫毛。
“所以,”梁鸿杰的声音放得很轻,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,“现在误会解除了,石部长,可以不要再躲着我了吗?这几天……我都快闷死了。”
石子威抬起头,撞进那双含笑的、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,那里面的温度几乎要将他融化。他红着脸,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、甜腻的气息,仿佛前几天所有的阴霾和苦涩,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和眼前人温柔的目光,酿成了浓稠的糖霜。
误会冰释,有些东西,却悄然发生了变化,再也回不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