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渣深处

外门丹房的后巷，与青阳宗其他地方那种刻意维持的、至少表面光洁的景象截然不同。

这里阴暗，潮湿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——苦涩的焦糊药味是主调，混杂着各种或刺鼻或酸腐的怪味，墙角堆积着颜色可疑的污渍，地面石板缝隙里长着颜色暗淡的苔藓。一条狭窄的巷道，一侧是高耸的丹房后墙，开有几个低矮的、用粗糙铁栅栏封住的洞口；另一侧则是斑驳的院墙，墙头生着荒草。

楚晚宁按照木牌指示，找到了负责交接的杂役老头。老头佝偻着背，眼皮耷拉着，看都没看楚晚宁，只是指了指墙角一辆破旧的独轮木车，车上放着把锈迹斑斑的铁铲和一个硕大的藤筐，哑声道：“午时三刻，丙字号口出渣。铲进筐里，推到后山黑风坳倒了。日落前回来交牌。别误了时辰，也别碰那些刚出炉还烫着的，嫌命长你就试试。”

说完，老头就缩回了旁边一个更小的、散发着霉味的棚屋里，再无声息。

楚晚宁点点头，默默走到独轮车旁。木车很沉，藤筐散发着一股陈年的腐败药味。她没有立刻动作，而是先闭上眼睛，凝神感知。

丹田深处，那缕灰蒙的本源之气依旧缓慢旋转，比昨夜似乎更凝实了极其微弱的一丝，或许是因为昨夜到今晨，它持续吸纳了空气中游离的各种驳杂气息。此刻，在这丹房后巷，楚晚宁明显感觉到，本源之气的旋转速度，似乎……加快了一线？

她将意念小心贴近，借助其感知。

霎时间，周围的世界再次“呈现”出不同的色彩。空气中飘散着五颜六色、混乱不堪的细微光点与气流——赤红的是未散尽的炉火余烬气息，墨绿、深褐、暗紫的是各种药力残留与变质产生的混合“毒气”或“杂气”，灰白的是灰尘与水汽，还有更多难以描述、混杂一团的黯淡光晕。这些气息大多惰滞、污浊，甚至带着微弱的侵蚀性。

而丹房后墙那几个出渣口，尤其是标注“丙”字的那个，虽然此刻封闭，但其周围堆积的、经年累月渗透出的污渍，在本源感知中，更是如同一个个小型的、缓慢散发混乱能量的污染源。

这里的环境，对寻常修士乃至凡人来说，都绝谈不上好，长期接触可能损害身体，侵蚀灵力。但对于能被动吸纳转化“杂气”的本源之气而言，这里……简直像是一个虽然食材粗劣、但种类繁多的“自助餐”场所？

楚晚宁心中微动。危险与机遇并存。她必须小心控制“接触”的量和方式，避免过于污秽或猛烈的东西伤及自身这孱弱的躯壳。

她推起沉重的独轮车，走到丙字号出渣口附近稍远些、相对干净通风的角落，静静等待。午时的阳光勉强透过高墙间的缝隙，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，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

午时三刻刚到。

“哐当”一声闷响，丙字号出渣口的铁栅栏从内侧被拉开，一股灼热的气浪伴随着更加浓烈刺鼻的焦糊药味涌出。紧接着，大量黑灰、暗红、深褐等颜色各异、块状或粉状的炼药废渣，被一把大铁锹粗暴地铲了出来，哗啦啦堆在洞口下方，很快就形成一个小堆。

废渣中还夹杂着一些未完全烧尽的药材残梗、破碎的陶片、以及颜色可疑的凝结块。有些部分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。

楚晚宁等那股灼热气浪稍散，才戴上事先准备的、浸过清水的粗布面巾（聊胜于无），拿起铁铲，走上前。

她没有立刻动手铲，而是先观察。在本源之气的感知下，这堆新鲜出炉的废渣，如同一团剧烈翻腾后逐渐冷却的混乱能量聚合体。大部分能量已随着炼制失败而消散或变质，只剩下狂暴冲突后残留的、带着“火毒”、“药戾”、“杂质沉淀”等负面特性的混乱气息，颜色以暗红、深黑、污浊的彩色为主。

但在这些混乱的底色中，也零星点缀着极其微弱的、其他颜色的光点——或许是某味药材中未被完全摧毁的、相对温和的精华残余；或许是废渣冷却过程中，某些冲突能量意外结合形成的、性质不明的小颗粒。

楚晚宁的目标，就是这些“微光”。她需要尝试，在不引火烧身的前提下，让本源之气“接触”并尝试转化它们，同时，也要看看是否能“捡”到点实物。

她开始一铲一铲地将废渣装入藤筐。动作不快，尽量让每一铲下去，身体和意念都能感知废渣的状态。装载时，她故意将铁铲在某些颜色略显不同、或蕴含微弱特异光点的废渣块上多停留一瞬，意念则牵引着本源之气，分出一丝微不可察的“触角”，尝试去触碰、包裹那些“微光”。

起初毫无反应，那些“微光”在本源之气触及的瞬间，要么直接湮灭，要么毫无变化。毕竟，本源之气太微弱，控制也太粗糙。

但楚晚宁并不气馁，继续尝试。这本身也是一种对金手指的探索和练习。她发现，靠近那些暗红、灼热气息最浓的废渣时，本源之气会本能地有些“抗拒”，旋转会变得滞涩。而靠近一些颜色暗沉、气息阴冷、疑似蕴含“丹毒”的废渣时，本源之气则似乎“活跃”了一丝，吸纳转化的效率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提升，但随之而来的，是身体隐约的不适感。

“丹毒”也是一种“杂气”，而且可能是一种“高能量密度”的杂气，但危险性也更高。她必须万分小心，浅尝辄止。

就在她铲到废渣堆底部，靠近墙壁潮湿处的一些颜色发黑、结成硬块的渣滓时，铁铲忽然“咔”一声轻响，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。

楚晚宁心中一动，小心拨开周围的渣滓，用铲尖轻轻撬了撬。一块约莫拳头大小、通体漆黑、表面粗糙不平、似石非石、似铁非铁的硬块露了出来。这东西埋在废渣底部，沾满污垢，毫不起眼。

但在本源之气的感知中，这块黑疙瘩却有些不同。它本身几乎没有散发任何能量气息，沉寂得如同最普通的石头。然而，当楚晚宁的意念控制着本源之气，无意中扫过它表面时，那缕灰气，竟然极其明显地跳动了一下！

不是加速旋转，而是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，产生了一刹那的、清晰的波动！随即，一股微弱但清晰的、带着沧桑与厚重感的冰凉气息，从黑疙瘩内部，被本源之气“吸引”出了一丝，瞬间就被灰气吞噬、转化！

转化速度，比吸纳空气中那些游离杂气快了至少十倍！虽然总量依旧微小，但对此刻微弱的本源之气而言，无异于久旱逢甘霖！

楚晚宁强压住心中的震动，不动声色地将这块黑疙瘩连同周围的废渣一起铲入藤筐，掩盖在最下面。她不知道这是什么，也许是某种炼废了的金属矿石残渣，也许是某次失败炼丹中产生的奇异凝结物。但能引起本源之气如此反应，绝对不普通！

她加快了动作，很快将出渣口清理干净，重新盖上铁栅栏（这是规矩）。然后，她推着沉重的、装了小半筐废渣的独轮车，沿着一条偏僻崎岖的小路，往后山黑风坳走去。

一路无话。黑风坳是个巨大的天然坑洞，深不见底，常年有阴风回旋，是宗门倾倒各种无害废料的地方。楚晚宁将废渣倾倒进深坑，看着那些灰黑色的物质被黑暗吞没。那块黑疙瘩，被她悄悄留在了筐底，用一些较干净的渣灰盖住。

回程的路上，她脚步略显轻快。不是因为任务轻松，而是因为怀揣着一个意外的发现，以及本源之气传来的、一丝微弱的“满足”与“成长”感。虽然依旧微弱，但确实比早上凝实了那么一点点。

回到丹房后巷交还工具时，那佝偻老头依旧在棚屋里，只伸出一只枯瘦的手。楚晚宁将任务木牌放在他手心，老头收回手，棚屋里传来一声含糊的“嗯”。

楚晚宁没有立刻离开，而是推着空车，装作清理车上的残留渣土，快速而隐蔽地将那块黑疙瘩用一块破布包好，塞进了怀里。入手冰凉沉重。

她推着空车放回原处，正准备离开，忽然听到两个穿着丹房学徒服饰的年轻人，说笑着从丹房侧门走出，朝后巷这边走来。他们似乎刚换班，神情轻松。

楚晚宁下意识地放慢脚步，侧身避在墙角的阴影里。

“……今天李师兄又炼废了一炉‘合气丹’，气得把丹炉都砸了个坑。”一个圆脸学徒笑道。

“嘘，小声点！”另一个瘦高个学徒压低声音，“听说不是李师兄手艺问题，是这次送来的‘地心藤’品质有问题，里面好像掺了别的什么东西，药性冲突得厉害，一入炉就炸了。”

“地心藤？那不是炼体丹药常用的辅药吗？能掺什么？”

“谁知道呢，反正采购那边肯定有问题。不过听说，废是废了，但炉底凝结出了一层黑乎乎的、特别硬的渣块，跟铁疙瘩似的，敲都敲不碎，还特别沉。李师兄觉得晦气，让直接扔废渣里了……”

“还有这种事？真是怪了……”

两人说着，渐渐走远。

楚晚宁靠在阴冷的墙角，手按在怀中那块冰凉坚硬的黑疙瘩上，心跳微微加速。

地心藤？药性冲突？凝结的硬块？

难道……

她不动声色地走出后巷，朝着杂役区的方向返回。天色已近黄昏，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怀中的黑疙瘩沉甸甸的，不仅因为它本身的重量，更因为它可能代表的意义。如果这真是地心藤因不明杂质产生冲突、意外凝结的产物，其内部或许蕴含了地心藤的部分精华，以及那“不明杂质”在剧烈冲突下与地心藤结合形成的、未知的物质。而这些东西，恰好能被本源之气缓慢吸收转化。

这只是猜测。但无论如何，这是一个好的开始。清理丹渣的任务，比她预想的更有价值。

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，楚晚宁先将怀中的清心丹瓷瓶取出，倒出那枚下品丹药，小心地喂昏迷的母亲服下，用温水送服。看着林晚秋喉咙微动，将丹药咽下，脸色似乎没有变得更差，她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
然后，她闩好门，点亮那盏如豆的油灯，在昏暗的光线下，取出了那块用破布包着的黑疙瘩。

仔细擦拭掉表面的污垢，露出它本来的模样。通体漆黑，毫无光泽，表面粗糙不平，布满细密的孔洞和冷凝的痕迹，入手冰凉坚硬，确实像一块劣质的铁矿石或奇异的炉渣。

楚晚宁再次将意念沉入丹田，引动本源之气，去感知这块黑疙瘩。

这一次，感知更加清晰。黑疙瘩内部，并非完全沉寂。在核心处，有几缕极其微弱、但本质似乎相当精纯的暗黄色（土属性？）和暗红色（火属性？）能量细丝，以一种极其稳定、近乎固化的状态纠缠在一起。周围则包裹着更大量的、性质混杂的、惰性的灰黑色物质（可能是焦糊的杂质和地心藤的其他成分）。

本源之气传递出清晰的“渴望”与“愉悦”的情绪波动，当楚晚宁控制着它，小心翼翼地“触碰”那几缕暗黄与暗红纠缠的能量细丝时，一丝精纯而温厚的能量，被缓缓剥离、抽取出来，瞬间融入灰气之中。

灰气以肉眼（感知中）可见的速度，微微壮大了一丝！旋转也更加稳定有力！

虽然每次只能抽取极其微小的一丝，但这块黑疙瘩内部蕴含的这种特殊能量，似乎数量颇为可观！足够支撑本源之气缓慢吸收好些天！

楚晚宁眼中闪过一抹亮光。这次冒险接取清理丹渣的任务，值了！

她将黑疙瘩小心收好，这东西以后就是滋养本源之气的“补给品”了。虽然不知道全部吸收后能带来多大变化，但至少看到了明确的成长路径。

接着，她开始处理自身的伤势。运转那点可怜的、不断逸散的驳杂灵力，温养经脉，同时尝试引导本源之气转化出的、那些极其稀薄的精纯能量（虽然大部分被它自己吸收成长了，但似乎有极微量反馈给了肉身），去修复丹田的裂痕。

效果微乎其微，但胜在持续，且那能量本质极高，对肉身似乎有微弱的滋养效果。至少，疼痛感减轻了一点点。

做完这些，夜色已深。楚晚宁吹熄油灯，在母亲床边的地上铺了层干草，和衣躺下。

身体依旧疲惫，丹田依旧破损，前途依旧未卜。

但黑暗中，她的眼睛很亮。

清理丹渣的第一天，她收获了一块能滋养本源之气的“奇物”，听到了关于“地心藤”的隐秘，验证了丹房后巷环境的“特殊”。

五日后的外门大比，依旧是龙潭虎穴。赵明轩的威胁，依旧悬在头顶。

但她的手中，已不再空无一物。

有怀中温养母亲的丹药，有丹田内缓慢成长的本源之气，有那块神秘的黑疙瘩，还有这五日，在丹渣深处继续探寻可能的机会。

她闭上眼，呼吸渐渐平稳。

明天，继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