偏厅里一片寂静，落针可闻。
赵坤脸上的假笑僵住了，赵明轩的嗤笑也卡在喉咙里，两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周师兄那张变幻不定的脸。
只见周师兄眉头紧锁，指尖那缕淡蓝色的灵力并未收回，反而又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，更仔细地探入那团灰扑扑的药糊。他的表情从最初的厌恶、不耐，逐渐变成了惊疑、困惑，最后是难以置信的凝重。
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？”周师兄喃喃自语，又俯身靠近了些，几乎要贴到那团药糊上，鼻翼微微翕动，似乎在分辨那怪异的气味。
楚晚宁静静站着，手心微微出汗。她对自己的“作品”并无十足把握，那微弱的调和迹象，能否被这位明显是丹峰出身的内门弟子准确感知到，是关键。
赵坤心里咯噔一下，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。他凑上前，小心翼翼地问：“周师兄，这……这东西难道还真有点名堂？”
周师兄没立刻回答，又用灵力反复探查了几次，甚至还掐了个简单的鉴药法诀，指尖泛起微光，在药糊上方扫过。微光闪烁了几下，颜色似乎有极其细微的、不稳定的变化。
半晌，他才直起身，深吸一口气，看向楚晚宁的眼神已然完全不同，少了轻蔑，多了惊异和审视。
“赵执事，”周师兄开口，声音有些干涩，“这东西……确实有些古怪。”
“什么古怪？”赵坤急了。
“这药糊本身，品质低劣不堪，杂质极多，药力微弱，说是垃圾也不为过。”周师兄缓缓道，先下了定论，赵坤和赵明轩闻言，脸色刚松了松，却听他话锋一转，“但是，古怪就古怪在，其中凝气草与三叶花的药力，在如此低劣的基底和如此粗糙的混合手法下，其交融程度，竟然……竟然比常规的益气散原料初步混合时，要稍微……稳定一丝。冲突感弱了微不可察的一线。而且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有些不确定：“而且，这药糊中，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我从未在益气散中感受过的‘沉降’、‘安抚’之意。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，但确实存在。这感觉……有点像某些高阶丹药中，用来调和烈性药力的‘镇石’类辅药起效时的雏形，但层次和效果天差地别，而且用的材料……”
他目光扫过那捧灰烬石粉，嘴角抽搐了一下：“居然是这东西？”
赵坤听得云里雾里，但核心意思他抓住了：这团垃圾，好像……真有点不一样？而且这不一样，似乎还偏向“好”的方向？
“周师兄，您的意思是……她这歪理邪说，还真蒙对了？”赵坤不敢相信。
“蒙？”周师兄瞥了楚晚宁一眼，少女依旧安静地站着，脸色苍白，但眼神沉静，并无得意或慌张。他摇摇头，“是不是蒙的，不好说。但这思路……闻所未闻。用炼器废料灰烬石粉，替代部分晨露，以其物性沉降吸附，调和最基础的两味主药冲突……这想法，看似荒谬，细想之下，竟有几分歪理。只是……”
他话锋再次一转，看向楚晚宁，目光锐利：“此法即便理论上可行，对材料处理、混合时机、乃至环境都有苛刻要求。凭你的修为和这些垃圾材料，绝无可能做到你所说的‘药效提升一成，成本降低半成’。你最多，只是误打误撞，用某种笨办法，让这两种药粉勉强‘粘合’得稍微紧密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，距离真正的‘改良益气散’，差了十万八千里。而且，你这法子，根本不成体系，无法复制，毫无价值。”
周师兄的话，如同冷水浇头，但也在楚晚宁预料之中。她本就没指望能一步登天，能引起注意，获得承认，哪怕只是“有点古怪”的评价，就已达到初步目标。
“弟子明白。”楚晚宁低声道，语气谦逊，“弟子修为低微，见识浅薄，只是偶有所感，胡乱尝试。能得师兄一言‘有些古怪’，已是侥幸。不敢奢求其他。”
她这态度，让周师兄脸色稍缓。若她此刻得意洋洋或狡辩，他反而会心生厌恶。承认不足，反而显得真实。
赵坤的脸色却难看起来。周师兄这话，虽然否定了楚晚宁的“成果”，却也变相承认了她那套“歪理”并非全无道理，至少思路是“古怪”而“闻所未闻”的。这和他预想中“铁板钉钉的欺瞒”完全不同！这样一来，他之前的惩罚威胁，就有点站不住脚了。毕竟，楚晚宁确实鼓捣出了“有点古怪”的东西，勉强算是对他那苛刻条件的一种……擦边完成？
“周师兄，那依您看，此事……”赵坤试探着问。
周师兄沉吟片刻。他对这团药糊本身毫无兴趣，效果太微弱，手法太粗糙，没有实用价值。但这丫头的“思路”，以及她能用这些垃圾材料，真的弄出一点似是而非的“调和”迹象，这本身有点意思。虽然大概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，但也值得稍微……留意一下？或许，可以回去当个趣闻说说？
“此事，”周师兄做了决定，语气恢复了内门弟子的矜持，“这楚晚宁，所言虽有夸大，但并非全然胡诌。其所用之法，思路怪异，结果……勉强算是触及了皮毛。赵执事，你既与之有约在先，如今她算是在你规定的苛刻条件下，拿出了点‘不一样’的东西。按宗门规矩，自当依约而行，以示公允。至于这法子本身……”他摇摇头，不再多说，显然认为不值一提。
赵坤的心沉了下去。周师兄这话，等于是给楚晚宁站了台，至少是否定了“欺瞒”的罪名。他若再强行严惩，就是不给周师兄面子，也显得自己出尔反尔。
“族叔！”赵明轩急了，还想说什么。
赵坤狠狠瞪了他一眼，深吸一口气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：“周师兄言之有理。宗门规矩，自当遵从。”他转向楚晚宁，脸色瞬间冷了下来，“楚晚宁，既然周师兄判定你此法……‘有点古怪’，算你勉强过关。你母亲本月的清心丹，稍后自己去丹药房领取。外门大比，你也照常参加。”
“多谢赵执事，多谢周师兄。”楚晚宁躬身行礼，姿态放得很低。
“不过！”赵坤话锋一转，眼中闪过一丝阴冷，“你也听到了，周师兄说你此法粗陋不堪，毫无价值，纯属侥幸。外门大比，乃是我青阳宗选拔英才之盛事，凭你这点修为和歪门邪道，上台不过是徒增笑柄，也浪费其他弟子的时间。本执事劝你，好自为之，莫要以为过了今日这关，便能如何。若是在大比中丢人现眼，损了宗门颜面，届时数罪并罚，谁也保不住你！”
“弟子谨记执事教诲。”楚晚宁垂眸应道。警告也好，威胁也罢，只要眼前的丹药和资格到手，其他的，日后再说。
“哼，滚吧！”赵坤不耐烦地挥手。
楚晚宁不再多言，收起桌上那包“有点古怪”的药糊（虽然无人再感兴趣），再次行礼，转身退出了偏厅。
直到走出执事堂，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，楚晚宁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后怕和疲惫。后背已被冷汗湿透。刚才那一刻，周师兄的态度，决定了她的生死。所幸，结果是好的。
不，不能算完全好。赵坤叔侄绝不会善罢甘休，大比在即，危机四伏。而自己身体和金手指的消耗，也需要时间恢复。
但至少，她争取到了时间和资源。母亲这个月的丹药，有了。大比的资格，保住了。这就有了周旋的余地。
她握了握怀中的药包，那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。本源之气的感知、那微弱的调和迹象、周师兄惊疑的眼神……这一切，都源于那一缕灰蒙之气，源于那不属于此界的见识。
力量，还是太弱了。必须尽快恢复，尽快变强。
她没有回杂役区，而是直接朝着外门的丹药房走去。领取清心丹是当务之急。
丹药房位于外门相对中心的区域，是一座古朴的二层小楼。此时时辰尚早，领取丹药的弟子不多。楚晚宁递上自己的身份木牌和赵坤手令（王虎后来追出来给的），负责发放丹药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老执事。
老执事查验了手令，又从身后的木架上取下一个粗糙的小瓷瓶，丢在柜台上，冷淡地道：“清心丹一枚。下品。签字。”
楚晚宁拿起瓷瓶，拔开塞子看了一眼。一粒龙眼大小、色泽暗淡、表面有些许杂色的丹药躺在瓶底，药香淡薄。确实是品质最差的下品清心丹，但对于昏迷的林晚秋来说，这是续命的希望。
她仔细地签了字，将瓷瓶小心地揣入怀中，贴身放好。冰凉的瓷瓶贴着肌肤，却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暖意。
转身离开丹药房，她没有立刻回去。而是绕道去了外门的“杂务殿”。这里发布各种宗门任务，用贡献点或灵石换取奖励。外门大比在即，几乎所有弟子都在拼命接任务，赚取资源，或是换取进入“锻骨窟”、“静心林”等修炼之地短暂使用的时间，以期临阵磨枪。
楚晚宁站在杂务殿巨大的任务玉璧前，仰头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滚动的任务信息。大部分任务对她而言都太难：猎杀一阶中品妖兽、采集悬崖上的某种灵草、看守某个有轻微灵气泄露的矿洞……这些都需要炼气中期以上修为，甚至需要小队合作。
她的目光在那些最低级的任务上逡巡：清扫某个区域落叶（贡献点1），看管低级药圃三天（贡献点2，需基础灵植知识），替炼器堂初步分拣废料（贡献点1，耗时费力）……
贡献点少得可怜，但对现在的她来说，蚊子腿也是肉。而且，她看中的不是贡献点，而是……接触更多“杂气”和“废料”的机会。本源之气能吸纳转化那些驳杂气息，虽然缓慢，但积少成多。或许，某些特殊的“废料”中，蕴含着能稍微“滋养”那缕灰气的能量？
她的目光，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一个任务上：
【长期任务：清理丹房废渣。地点：外门丹房后巷。要求：每日午时后，将丹房倾倒的炼药废渣运送至后山废料坑倾倒。工作肮脏，可能接触微量丹毒。贡献点：每日1点。可日结。】
清理丹房废渣……
楚晚宁心中一动。丹房炼药，成功有丹，失败则成废渣。这些废渣中，往往混合了未能完全炼化的药力、杂质、焦糊物，甚至可能残留微量丹毒。对旁人而言，这是避之不及的脏活、有毒的活。但对她而言……
那些混乱的、蕴含各种药材残余能量、甚至微量“毒性”的废渣，是否正是本源之气那“不挑食”的特性，可以尝试转化的“杂气”来源之一？而且，丹房后巷，或许有机会接触到一些被随意丢弃的、品相更差的药材边角料？
风险在于可能接触丹毒，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，哪怕微量也可能雪上加霜。但收益也很明显：稳定的每日1贡献点（虽然少，但积攒起来或许能换点东西），接触特殊“杂气”的机会，以及可能存在的额外收获。
略一思索，楚晚宁走向杂务殿的执事弟子，接下了这个任务。那执事弟子看到是她，又看了眼任务内容，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淡淡的鄙夷，也没多问，登记了事。
拿着代表任务凭证的木牌，楚晚宁离开了杂务殿，朝外门丹房方向走去。外门大比在五日后，这五日，她白天需要调养身体、熟悉这具身体的力量、思考大比策略（虽然希望渺茫），午后则要去清理丹渣。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。
行至一处僻静的回廊，她停下脚步，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下品清心丹的瓷瓶，又摸了摸贴身收着的那块残破木片，最后，感受了一下丹田深处那缕缓慢旋转、似乎比昨夜更加微弱了一丝的灰蒙之气。
前路依旧艰难，危机并未解除。
但手中的瓷瓶是实实在在的，任务木牌是实实在在的，那缕微弱的灰气，也是实实在在的。
她从最深的泥泞和绝望中醒来，抓住了第一缕微光。现在，她要沿着这缕光，在荆棘中，踏出一条生路。
哪怕，这条路的第一步，是去清理最肮脏的丹房废渣。
楚晚宁抬起头，望向青阳宗主峰的方向。晨曦之中，峰顶云雾缭绕，宛若仙境。那里是内门所在，是灵气更充裕、资源更丰富的地方，也是赵明轩渴望进入、原主曾经仰望的地方。
而现在，她的目标，不止于此。
收回目光，她紧了紧衣衫，朝着外门丹房后巷，那个弥漫着苦涩药味和焦糊气息的方向，稳步走去。
身影在晨光中，被拉得很长。孤独，却笔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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