执事堂偏厅。
相较于外门其他建筑的粗犷，这里布置得稍显“考究”。地面铺着青石板，四壁挂着些寓意勤勉的普通字画，几张厚重的檀木椅子分列两侧，上首一张宽大的桌案后，坐着个穿着深灰色执事袍、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修士——正是外门执事之一，赵坤，赵明轩的族叔，炼气九层修为。
赵坤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灵茶，吹了吹浮沫，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赵明轩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下首一张椅子上，翘着二郎腿，手里把玩着一块淡青色的玉牌——正是楚晚宁的报名玉牌，不知何时已到了他手中。王虎垂手立在他身侧，另外还有两个跟班站在门边，堵住了去路。
楚晚宁走进偏厅时，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。厅内点着几盏油灯，光线昏黄，将几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，显得有些压抑。
“弟子楚晚宁，见过赵执事。”楚晚宁停在厅中，依照规矩，行了一礼。声音平稳，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赵坤这才放下茶盏，抬起眼皮，目光在楚晚宁身上扫过，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慢。他早就从侄子那里听说了这废柴今日的“不识抬举”。
“嗯。”赵坤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，手指敲了敲桌面，“楚晚宁，你可知罪？”
“弟子不知。”楚晚宁站直身体，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坤。
“不知？”赵坤冷笑一声，“公然在演武场滋事斗殴，顶撞师兄，扰乱报名秩序。这还不是罪？”
“赵执事，”楚晚宁的声音依旧平稳，“演武场切磋，宗门律例并未禁止。弟子未曾出手，亦未辱骂同门。至于扰乱秩序……敢问执事，宗门律例，哪一条规定，炼气三层弟子，不得报名外门大比？”
赵坤被她问得一滞。宗门确实没有明面上的修为限制，只要交得起报名费（或完成指定任务），理论上外门弟子皆可报名。但约定俗成，炼气四层以下，基本无人参与，因为纯属自取其辱。楚晚宁这话，是拿宗门律例的明文堵他。
“牙尖嘴利！”赵坤脸色一沉，“就算没有明文，你一个丹田破损、修为低微的弟子，报名大比，不是浪费宗门资源，徒惹人笑是什么？更何况，你今日对赵明轩师兄不敬，以下犯上，这便是大错！”
“赵师兄以‘切磋’为名，炼气七层修为，对炼气三层弟子全力出手，致使弟子重伤。”楚晚宁缓缓道，语气依旧没有太大起伏，却字字清晰，“敢问赵执事，宗门律例，同门切磋，是否应以‘指点、促进’为要，而非恃强凌弱，恶意重伤？以下犯上，不知这‘上’，是指修为，还是指……辈分与德行？”
“你！”赵明轩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，脸色涨红，“楚晚宁！你一个废物，也敢指责我？！”
“弟子只是据实陈述，请教执事宗门法度。”楚晚宁目光转向赵坤，仿佛没看到赵明轩的暴怒。
赵坤眼中闪过一丝阴鸷。这废物丫头，今日怎么像换了个人？往日的怯懦畏缩全然不见，虽然语气平静，可这话语里的骨头，却硬得硌人。偏偏她说的，还真挑不出大错，至少明面上如此。
“好，好一张利口。”赵坤压下火气，重新端起那副执事的架子，“宗门法度，自然公正严明。不过，楚晚宁，你母亲林晚秋，昏迷已有三年，每月领取清心丹一枚，消耗宗门资源，却未见丝毫贡献。如今宗门资源紧张，有些丹药，也该重新核计核计了。”
他终于图穷匕见，直接拿林晚秋的丹药作威胁。这是原身最大的软肋，也是赵明轩叔侄屡试不爽的手段。
楚晚宁沉默了一下。
就在赵坤嘴角露出一丝得色，赵明轩也重新露出嚣张笑容时，她开口了，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。
“敢问赵执事，若弟子能为宗门做出贡献，是否可继续领取丹药？”
赵坤一愣，嗤笑：“贡献？你能有什么贡献？挑水？砍柴？那些杂役也能做！清心丹乃是一阶丹药，价值十块下品灵石！你拿什么抵？”
楚晚宁抬起头，昏黄的灯光映在她脸上，那双沉静的眸子显得格外幽深。
“若弟子……能改进‘益气散’的炼制之法，使其药效提升至少一成，成本降低半成呢？”
“什么？！”
偏厅里瞬间一静。
不仅赵坤愣住了，连赵明轩和他那几个跟班，也都露出愕然，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讥讽。
“哈哈哈哈！”赵明轩第一个大笑起来，笑得前仰后合，“楚晚宁，你是不是白天摔坏脑子，到现在还没好？改进益气散？你知道益气散是什么吗？那可是最基础、流传最广的一阶辅助丹药！无数先辈丹师改进过，就凭你？一个炼气三层的废物？还提升药效，降低成本？简直滑天下之大稽！”
益气散，最普通的一阶丹药，用于炼气期弟子辅助修炼，回复灵力，效果平平，但价格低廉，是外门弟子最常使用的丹药之一。其丹方早已固定千百年，虽偶有微调，但大体不变。一个十五岁、炼气三层、从未接触过丹道的废柴弟子，说要改进丹方？这简直是痴人说梦！
赵坤也回过神来，脸上满是荒谬和怒意：“楚晚宁！你是在戏耍本执事吗？！丹道一途，博大精深，岂是你这等无知小辈可以信口开河的？！”
“弟子不敢戏耍执事。”楚晚宁仿佛没听到那些嘲笑，语气依然平稳，甚至从怀里（实则是从储物袋的角落，实则是那堆杂物里）掏出一个小布包，打开，里面是几株品相低劣、焉头耷脑的草药——止血草、宁神花，还有一小截看起来毫无用处的腐骨藤边角料。“弟子只是近日照料药圃，翻阅些杂书，心有所感，胡乱琢磨。这益气散，主药是‘凝气草’、‘三叶花’，辅以‘晨露’调和。但弟子发现，若是将‘晨露’的比例，在丹诀第三个转换节点时，减少半滴，同时加入微量研磨至极细的‘灰烬石粉’——此物常见于炼器废渣，几乎无成本——以其微弱的吸附稳定之性，能略微降低炼制时‘凝气草’与‘三叶花’药性的冲突，使融合更顺畅，成丹率或可微增，药力逸散减少，故药效当有微弱提升。成本因灰烬石粉替代部分晨露，或可降低些许。”
她语速不快，声音也不大，却清晰地将一段“改进思路”说了出来。其中涉及到的草药名称、丹诀节点、材料特性，甚至炼器废料“灰烬石粉”，都准确无误，完全不似胡诌。
偏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。
赵坤脸上的怒意和荒谬凝固了，他虽然不是专职丹师，但作为外门执事，对最基础的益气散丹方和炼制常识还是了解的。楚晚宁说的……听起来竟然有几分歪理？减少半滴晨露，加入微量灰烬石粉？晨露虽廉价，但也要收集。灰烬石粉……那确实是炼器堂随处可寻的废料，无人问津。
这思路……匪夷所思，闻所未闻。可细想之下，那“灰烬石粉”性沉，微有吸附之能，似乎……并非完全胡说八道？
赵明轩和他那几个跟班则是一脸茫然，他们对丹道一窍不通，只觉得楚晚宁说的好像挺像那么回事，但又觉得荒谬绝伦。
“你……你从何处看来的这些歪理邪说？！”赵坤心中惊疑不定，厉声喝问。他不信这是楚晚宁自己能想出来的。
“弟子说了，是翻阅杂书，自行琢磨。”楚晚宁面不改色。这自然是借口。前世她曾偶然见过一位以“奇思”著称的丹道宗师的手札残页，上面就提过类似以廉价或废弃材料微调基础丹方、提升稳定性的思路。那手札记载的都是些“偏门”、“小道”，不为正统丹师所重，但某些思路在低阶丹药上，或许真能起些作用。她此刻不过是借来一用，真伪且不论，只要能唬住人，争取到机会就行。
赵坤死死盯着楚晚宁，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心虚或狡诈的痕迹。但少女神色平静，眼神坦荡（或者说空洞），只有脸色因伤势和虚弱而显得苍白。
难道……这废物真走了狗屎运，从哪本破烂书里看到了点歪门邪道？
不管是不是歪理，如果……如果她说的真有几分可行性呢？哪怕只是微弱的提升和成本降低，对消耗量巨大的益气散来说，也是一笔不小的贡献。最重要的是，如果这事是真的，那发现（或提出）这个方法的功劳……
赵坤心思电转。他卡在炼气九层已经多年，迟迟无法筑基，若是能借此机会立下一功，或许能从宗门兑换一枚珍贵的“筑基丹”？就算不成，也能在管事长老面前露个脸。
风险呢？风险几乎为零。这方法是楚晚宁提出的，成功了，功劳他可以占大头，毕竟是他“慧眼识珠”、“督促验证”；失败了，那便是楚晚宁信口开河，愚弄执事，罪加一等，正好名正言顺地处置她，连带她母亲的丹药也能彻底断掉。无论如何，他都不亏。
至于这方法本身……听起来太玄乎，成功率恐怕极低。但万一呢？
“哼，荒谬之言，也敢拿来搪塞！”赵坤心中已有计较，面上却依旧严厉，“念在你年纪小，或许是被些杂书误导。本执事务繁忙，没空听你胡言乱语！不过，既然你口口声声能为宗门做贡献，本执事便给你一个机会！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锐利地盯着楚晚宁：“明日午时之前，你若能按你所说，炼制出……不，哪怕是配比出药效确有提升的益气散材料，本执事便信你几分，你母亲本月的清心丹，照常发放。并且，准你参加外门大比。”
“族叔！”赵明轩急了。
赵坤抬手止住他，继续对楚晚宁道：“若是不能……”他冷笑一声，眼中寒光一闪，“便是蓄意欺瞒，愚弄上位，数罪并罚，不仅你母亲的丹药从此断绝，你本人也要领受鞭刑三十，废去修为，逐出宗门！楚晚宁，你可敢应？！”
条件极其苛刻。时间只有一夜加半个白天，要求是“配比出药效确有提升的材料”，甚至不是成丹。而且，失败的下场，是彻底断绝生路。
楚晚宁袖中的手指，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她提出这个方法，本就是兵行险着，意在争取时间和缓冲。赵坤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——贪婪，又谨慎。给她机会，但设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和严厉的惩罚。
她没有退路。
“弟子，”楚晚宁抬起头，目光直视赵坤，清晰地说道，“应下了。”
赵坤眼中精光一闪：“好！明日午时，还在此地。王虎，给她拿一份炼制益气散的材料，最基本的份量就行。另外，去炼器堂那边，取一捧灰烬石粉来。”他特意强调了“最基本”和“一捧”，显然是打算看笑话，成本控制到极致。
“是！”王虎应声，不屑地瞥了楚晚宁一眼，快步出去了。
很快，一份最劣质的凝气草、三叶花，一小瓶浑浊的晨露，以及一捧黑乎乎的灰烬石粉，被扔在了楚晚宁面前的地上。
“拿上你的东西，滚吧。”赵明轩恶狠狠地道，“明天午时，看你怎么死！”
楚晚宁蹲下身，一言不发地捡起那些材料，用那个旧布包包好，站起身，对着赵坤再次行了一礼，然后转身，平静地走出了偏厅。
自始至终，她的脊背都挺得笔直。
直到走出执事堂，走进沉沉的夜色里，远离了那些或嘲讽或恶意的目光，楚晚宁才停下脚步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，微微喘息。
冷汗，早已浸湿了内衫。
刚才的镇定，大半是强撑。与赵坤这样的老油条周旋，每一句话都要斟酌，不能露怯，更不能出错。丹田处的疼痛因为紧张和刚才的站立而加剧，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她低头，看着怀中那个破布包。
一份最劣质的材料，一捧炼器废渣，一夜的时间。
要验证一个只存在于前世惊鸿一瞥的、未经证实甚至可能只是那位丹道宗师臆想的“偏方”。
成功了，或许能暂解燃眉之急，获得一丝喘息。
失败了，便是万劫不复。
夜风呼啸，卷起地上的落叶。
楚晚宁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布包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。
她没有退路。
从来就没有。
眼底深处，那点冰冷的光芒，在夜色中，亮得惊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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