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泞里的微光

雨渐渐停了，夕阳的余晖刺破云层，将演武场湿漉漉的青石地面染上一层黯淡的金红色。

楚晚宁一步步走下演武场的台阶。每走一步，破碎的丹田都传来尖锐的刺痛，牵扯着全身的经脉。从台阶到位于外门最偏僻角落的杂役弟子居住区，平日里只需一刻钟的路，她走了整整半个时辰。

天色将暗未暗时，她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、布满裂缝的木板门。

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。

屋子很小，不过方丈，一床一桌一椅，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杂物。靠墙的木板床上，躺着一位面色灰败、气息微弱的妇人，正是楚晚宁的母亲，林晚秋。

三年前，林晚秋为采摘一株能修补丹田的“凝露草”，深入宗门后山险地，遭遇妖兽，虽侥幸逃回，却伤了根基神魂，自此昏迷不醒。每月需服一粒宗门下发的“清心丹”，方能维系一线生机。

楚晚宁走到床边，手指搭上林晚秋冰凉的手腕。脉搏微弱，但还算平稳。她目光落在床头那个空了的粗瓷药瓶上——那是上个月领的清心丹，早已吃完。今天已是本月初五，本该发放新丹药的日子，却因赵明轩从中作梗，迟迟未到。

她沉默地站了片刻，走到屋角，从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出一件打着补丁的干净外衫，换下身上湿透污浊的弟子服。动作间牵扯到伤处，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，她却一声未吭。

换好衣服，她才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，闭上眼睛，尝试凝聚心神，内视己身。

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。

丹田气海，是修士存储、运转灵力的根本，位于脐下三寸。此刻，那本该是气海所在的、介于虚实之间的位置，遍布着细密的裂痕，像一件摔碎后又勉强拼起的瓷器。仅存的几缕淡薄灵力，是混杂着微弱金、绿、蓝、红、黄五色的驳杂灵气，正从裂痕中不断逸散。这就是她灵根斑杂的体现，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，却样样稀薄，互相掣肘，修炼速度比单一灵根慢了数倍不止。

而在那破碎丹田的最核心，一点微不可察的、混沌灰蒙的“气”，正缓缓盘旋。它如此微弱，几乎随时会消散，却坚韧地存在着，与周围不断流失的五行灵气格格不入，仿佛存在于另一个层次。

《太虚本源经》残留下来的本源之气。

云昭的记忆碎片中，关于这部功法的信息也支离破碎，只隐约记得它并非简单的修炼法门，而是直指“本源”的至高传承，可炼化万物归于己身，重塑根基。但具体如何修炼，法诀是什么，一概模糊。

此刻，面对体内这糟糕透顶的状况，饶是她曾为帝君，见识过万界玄奇，也不禁感到一丝棘手。这具身体太弱，伤势太重，如同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屋，勉强支撑已是极限，遑论修补？

就在她心神沉入那缕微弱本源之气，尝试去感知、去触碰的刹那——

异变陡生！

那缕灰蒙蒙的气息，似乎被她的“注视”所引动，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。

紧接着，楚晚宁感觉到，身体各处伤患传来的疼痛，尤其是丹田的刺痛，似乎……被“吸引”了。并非消失，而是化作一丝丝极其微弱、难以察觉的冰凉气流，缓慢地、不由自主地朝着丹田深处那缕灰气汇聚而去！

疼痛本身，变成了一种“能量”？

楚晚宁心中一震，强忍着那诡异的感觉，仔细“观察”。只见那一丝丝从伤处抽离的、代表“痛楚”的冰凉气流，在靠近灰气时，并未被其吸收，而是被其表面一种无形的力量“碾磨”、“提纯”，最终化作更细微、几乎不存在的什么东西，融入了灰气周围的虚空，而灰气本身，似乎……凝实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。

不，不完全是吸收痛楚。她凝神感知，发现空气中弥漫的、极其稀薄的天地灵气，以及从自身逸散出的驳杂五行灵气，甚至包括这屋内沉淀的药味、湿气、腐朽木头的气息……种种混杂的、寻常修士根本无法利用甚至视为有害的“杂气”，都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，被那缕灰气散发出的无形力场牵引、吸纳、碾磨、转化！

这个过程慢到令人发指，若非她神魂本质特殊，感知远超这具身体的修为，根本察觉不到。

但它的确在发生！

这缕《太虚本源经》留下的本源之气，竟然能以如此霸道又如此“不挑食”的方式，炼化万物，滋养自身！虽然速度慢得可怜，转化效率也低得令人无语，可它不需要功法催动，似乎只是一种本能的存在方式。

“这就是……太虚本源？”楚晚宁心中掀起波澜。若在鼎盛时期，有此功法，她何惧那些背叛者？炼化天地万物归于己用，这是何等逆天的道途！可惜，如今只剩这一缕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气。

但，有，总比没有强。

这缕气，是她在绝境中看到的，唯一的光。

她尝试用微弱的意念去引导、控制那缕灰气。灰气毫无反应，依旧按照它自身的、缓慢到极致的节奏旋转、吸纳。她又尝试回忆《太虚本源经》的只言片语，试图激活什么。脑海中空空荡荡，只有几个模糊的音节和符文影像一闪而逝，根本无法串联。

看来，现在的她，还远远达不到主动修炼这缕本源之气的程度。它更像是一颗埋入干涸大地的种子，需要等待，或者……需要更特殊的“养分”来催发。

楚晚宁缓缓睁开眼睛，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，沉静如古井。

不能主动控制，但它的存在，本身就是一种希望。至少，它能被动地吸纳、转化那些“杂气”，包括她自身的痛苦和逸散的灵力，这或许能在不知不觉中，极其缓慢地稳固她的伤势，甚至……修复那破碎的丹田。

虽然慢，但胜在持续，且无需她额外消耗本就稀缺的资源。

那么，当下最紧迫的问题，还是生存，是解决眼前的危机。

第一，母亲的清心丹。没有丹药，林晚秋撑不了几天。

第二，外门大比。报名玉牌是拿到了，可凭她现在这随时会散功的身体，上台就是送死。但大比的名次，关系到下个月的资源分配，甚至可能获得进入“残墟秘境”的资格——那是她短时间内快速获取资源、修复己身的唯一希望。

第三，赵明轩的威胁。此人睚眦必报，今日未能如愿，又被问心钟打断，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
楚晚宁的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小屋，最后落在墙角那堆杂物上。那里有一些原主以前采摘的、不值钱的低级草药，几块劣质的下品灵石，以及一些宗门发放的基础修炼手册和杂物。

她站起身，走到墙角，仔细翻找。大部分是没用的东西，直到她从一个蒙尘的布袋底部，摸出了一块巴掌大小、颜色暗沉、边缘粗糙的木片。

木片很旧，布满划痕，看起来像是从什么器物上脱落下来的碎片，没有任何灵气波动。原主的记忆里，这是她幼时在宗门外围山林里捡到的，觉得花纹特别，就一直留着，后来也就忘了。

楚晚宁将木片举到眼前，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细看。木片表面，刻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、扭曲的纹路，乍看像是天然木纹，但若集中精神，隐约能看出是一些极其古老、残缺的符文痕迹。

这些符文……

云昭残存的帝魂微微波动。她认不出这些符文的完整含义，但那种古朴、苍凉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“封禁”意味的气息，让她觉得有些熟悉。似乎……在某个极为久远的遗迹碎片上感受过类似的道韵？

这木片，绝不普通。只是以她现在的见识和修为，看不出端倪。

她将木片握在掌心，粗糙的木质感带来一丝凉意。丹田深处，那缕缓缓旋转的灰蒙之气，似乎……微微加速了那么一瞬？

楚晚宁心头一动，凝神感知。那加速极其短暂，几乎以为是错觉，但灰气吸纳周围“杂气”的速度，似乎快了微不可察的一线，而这加速的来源，似乎与掌心这块残破木片散发出的、极其淡薄的、几乎不存在的某种“陈旧气息”有关。

这块木片，能稍微“滋养”那缕本源之气？

她将木片贴身收好。无论是不是错觉，这总归不是坏事。

眼下，得先解决丹药问题。宗门发放指望不上，只能靠自己。

楚晚宁的目光，再次落在那几株不值钱的低级草药上——止血草、宁神花、腐骨藤的边角料……

一个念头，在她心中缓缓浮现。

前世的她，并非以丹道闻名，但到了帝君之境，万法皆通，对于药理、能量本质的理解，早已超越凡俗。一些在低阶修士看来不可思议的丹药配伍、炼制手法，在她眼中，不过是能量运用的基础规则。

清心丹，不过是固本培元、安神定魄的一阶丹药。所需主药“清心草”并不罕见，难的是炼制手法和几种辅药的调和。宗门发放的，也只是下品。

或许……可以用手头这些垃圾材料，尝试“配”出效果类似的替代品？不，不是炼制，以她现在的情况，连最基本的控火法诀都施展不出。是“配”，是利用药材本身的性质，以特殊的方式激发、组合，达到类似的效果。效果肯定远不如成丹，但只要能让母亲暂时稳住伤势，拖到月底……

这很冒险，对药材的利用效率极低，且可能因配伍不当产生未知的毒性。但，她别无选择。

就在这时——

“砰！砰！砰！”

粗暴的拍门声响起，木板门被拍得震天响，灰尘簌簌落下。

“楚晚宁！滚出来！”门外传来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，是赵明轩的跟班之一，王虎。“轩哥让你立刻去执事堂偏厅！给你一炷香时间，不到的话，哼哼，后果自负！”

楚晚宁眼神一冷。

来得真快。

她走到水缸边，掬起一捧冰冷的清水，洗去脸上残留的泥污和血痕。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。

看着水中倒影那张苍白、憔悴，却难掩清秀，尤其是一双眼睛在洗去污浊后显得格外沉静幽深的少女面庞，楚晚宁缓缓地、极轻地吸了一口气。

属于楚晚宁的怯懦、恐惧、彷徨，被她强行压下。

属于云昭的冷静、果决、乃至蛰伏的锋芒，自灵魂深处苏醒。

她理了理身上打着补丁却干净的粗布衣衫，将那块残破木片往怀里又按了按，然后转身，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
门外，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。杂役区的石板路上坑洼处积着雨水，倒映着稀疏的星光和远处执事堂隐约的灯火。

王虎抱着手臂，一脸不耐地站在门外，见楚晚宁出来，上下打量她几眼，嗤笑道：“收拾得还挺快，怎么，以为换了身衣服就不是废物了？快点！别让轩哥等急了！”

楚晚宁没说话，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。

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情绪，甚至比白天在演武场时更淡，淡得像深秋的潭水。可不知为何，王虎被这目光一扫，心里那点不耐和嚣张，莫名地滞了一下，像是被冰水浇了一下，竟没敢再口出恶言。

“带路。”楚晚宁开口，声音没什么起伏。

王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，转身走在前面，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，似乎想离身后那个安静的少女远一点。

楚晚宁跟在他身后，一步步走入昏暗的夜色里。

夜风带着寒意，吹动她额前碎发。破碎的丹田还在隐隐作痛，怀里的残破木片贴着肌肤，传来一丝微弱的、几不可查的凉意。

前路昏暗，危机四伏。

但她眼底深处，那点冰冷而璀璨的微光，始终未灭。

泥泞里挣扎，黑暗中求存。

就从今夜，从这执事堂偏厅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