痛。
密密麻麻的痛楚从四肢百骸传来，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骨头缝里游走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丹田，疼得人眼前发黑。
楚晚宁蜷缩在青石地板上，雨水混着泥水浸透了单薄的粗布弟子服，九月的山风寒彻骨髓，她却连蜷缩的力气都快没有了。
“废物就是废物，连站着接招的资格都没有。”
“炼气三层也敢报名外门大比？楚晚宁，你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天才吧？”
“哈哈哈，看她那样子，跟条瘸狗似的。”
嘈杂的哄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，模糊又清晰。
楚晚宁艰难地抬起头，雨水顺着额发滑进眼睛，刺得生疼。视线所及，是演武场高耸的青石台阶，台阶上站着十几道穿着青色外门弟子服的身影，有男有女，个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，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弄和轻蔑。
为首的是个身形高大的少年，约莫十七八岁，腰间挂着内门弟子才有的白玉令牌——赵明轩，炼气七层，外门执法长老赵坤的侄子。
“怎么，不服气？”赵明轩踢了踢脚边的碎石，碎石飞溅，擦过楚晚宁的脸颊，留下一道血痕，“楚师妹，师兄我也是为你好。凭你现在这破烂身子骨，上台也是丢人现眼，不如老老实实去杂役处挑水砍柴，还能多活几年。”
又是一阵哄笑。
楚晚宁的手指深深抠进湿冷的石板缝隙，指节泛白。
她想起来了。
今日是青阳宗外门三年一度的大比报名最后一天。三天前，原身——这个同样叫楚晚宁的十五岁少女，用攒了整整一年的三块下品灵石贿赂了管事的师兄，才勉强拿到了报名资格。
可就在刚才，报名处的执事弟子当众宣布了她的名字后，赵明轩带着一群人拦住了她，以“切磋指点”为名，一道简单的“震山拳”气劲，就让她这个丹田破损、灵根驳杂的炼气三层，像破布一样飞出了三丈远。
不，不是飞出去。
是滚下来的。
从演武场中央，一路滚到这最低一级的台阶下，滚了整整四十九级台阶。
浑身骨头像是散架重组了一遍，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。更糟糕的是，本就摇摇欲坠的丹田，此刻像是被彻底撕开了一道口子，残存的微薄灵力正不受控制地向外逸散。
楚晚宁闭上眼，意识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，无数破碎的画面闪过——
高耸入云的登神长阶，阶上流淌着金色的神血。
白衣女子执剑而立，剑尖滴落的血珠灼穿虚空。
“云昭，你不该窥探那道门。”
“把‘钥匙’交出来，念在往日情分，给你个痛快。”
“帝君？呵……过了今日，这万界就只有一位新帝！”
背叛者的脸在记忆的碎片里模糊不清，只有那冰冷刺骨的眼神，和穿透胸口的剧痛，清晰得如同昨日。
万界女帝，云昭。
神陨时代最后一位触摸到至高法则的帝君，死于登神前夕，死于最信任的道侣与挚友联手布下的诛神大阵。
魂飞魄散。
理应如此。
可为什么……她会在这里？
在这个灵力稀薄得可怜的下界，在这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“云澜大陆”，在一个十五岁、资质奇差、人人可欺的炼气期小弟子身体里醒来？
“喂，装死呢？”
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。赵明轩已经带着人走下台阶，围拢过来，阴影投在她身上。
“楚晚宁，别说师兄不给你机会。”赵明轩蹲下身，伸手拍了拍她沾满泥水的脸颊，力道不轻，带着侮辱的意味，“把报名玉牌交出来，再磕三个头，说‘我楚晚宁是废物，不配参加大比’，今天这事就算了。不然……”
他凑近了些，压低声音，眼里闪着恶意的光：“你那个在药圃昏迷不醒的老娘，这个月的‘清心丹’，怕是领不到了。”
楚晚宁猛地睁开眼。
不是她。
是这句身体残存的、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。
母亲林晚秋，原身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，三年前为救她强行冲击筑基失败，伤了根基，神魂受损，常年昏迷，靠宗门每月发放的一枚清心丹吊着性命。而发放丹药的管事，正是赵明轩的族叔。
用母亲威胁她，赵明轩不是第一次做。
每一次，原身都忍了，跪了，认了。
因为别无选择。
楚晚宁能感受到胸腔里翻涌的悲愤、屈辱和深深的无力感，那是属于这具身体原主人的情绪，浓烈得几乎要将她淹没。可在这情绪的最底层，在那破碎的丹田深处，在那连原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魂魄核心，有什么东西，轻轻“动”了一下。
冰凉，浩瀚，带着亘古不变的苍茫与……威严。
像是沉睡了亿万年的古神，掀开了一丝眼睑。
楚明轩被楚晚宁那一眼看得心头莫名一悸。
那是什么眼神？
冰冷，死寂，空洞洞的，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，又像是……高高在上的神祇，俯瞰着脚边的蝼蚁。没有愤怒，没有恐惧，甚至没有任何属于“楚晚宁”这个废柴的情绪。
只是一眼，就让他后背窜起一股凉气。
“你看什么看！”赵明轩恼羞成怒，抬手就想一巴掌扇过去。
然而，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。
地上的少女，不知何时，用那双布满擦伤和泥污的手，撑住了地面。她的动作很慢，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和身体的颤抖，可她确实，一点点地，试图站起来。
雨水打在她苍白的脸上，冲刷着血污，露出清秀却憔悴的眉眼。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，额角青筋因为剧痛而微微凸起，可那双眼睛，却死死地盯着赵明轩，盯着他悬在半空的手。
“玉牌，”她开口，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，却异常清晰，“是我的。”
赵明轩愣住了，周围的哄笑声也戛然而止。
“报名，是我的资格。”楚晚宁，或者说，此刻身体里那个属于云昭的、微弱到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意志，支撑着这具破碎的躯壳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你，拿不走。”
“哈……哈哈哈！”赵明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收回手，站起身，夸张地笑了起来，“楚晚宁，你是不是摔坏脑子了？就凭你？一个丹田碎了大半，灵根杂得像是五色土搅和在一起的废物？你拿什么参加大比？拿你这张还算能看的脸，去求哪位师兄师姐施舍你几招吗？”
污言秽语再次涌来。
楚晚宁没有理会。
她全部的意志，都用在对抗身体里那足以将人逼疯的疼痛，和丹田处越来越明显的崩坏感上。她能“看”到，或者说，感知到，那具身体原本脆弱不堪的丹田气海，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，仅剩的几缕淡薄灵力，正从裂痕中丝丝缕缕地溢出，消散在空气中。
这样下去，不出一个时辰，这具身体的修为就会彻底散尽，根基全毁，从此与大道无缘。
可就在那崩坏的丹田最深处，在连原主都未曾触及的、介于虚实之间的某个“点”，一丝微弱到近乎不存在的、灰蒙蒙的气息，轻轻盘旋着。
那气息无比微弱，却异常坚韧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古老而玄奥的意蕴。
《太虚本源经》。
云昭残破记忆里，那部随着她魂魄一同破碎的、来自不可知时代的无上功法，竟然留下了一缕最本源的“气”，随着她的帝魂碎片，一起融入了这具身体。
这缕“气”太弱了，弱到连维持自身不散都勉强，更别说修复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。
但它存在。
就像无尽黑暗中的一粒星火。
楚晚宁（云昭）艰难地抬起手，擦去嘴角渗出的血沫。这个简单的动作，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。属于帝君云昭的骄傲在灵魂深处燃烧，可属于凡人楚晚宁的孱弱，却残酷地拖拽着她。
“赵师兄，”一个瘦高个弟子凑到赵明轩身边，小声说，“这废物好像有点不对劲，别是真摔出毛病了。要不……算了？反正她这样子，就算报了名，第一轮也得被人打下来，到时候更丢人。”
赵明轩阴沉着脸，盯着楚晚宁。
他确实被刚才那一眼看得有些发毛，但也只是一瞬间。此刻再看，少女只是倔强地站着，身形摇摇欲坠，除了眼神空洞点，和以前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废物没什么两样。
“算了？”赵明轩冷笑，“我赵明轩说的话，什么时候收回过？今天这头，她磕定了！玉牌，我也拿定了！”
他上前一步，炼气七层的气息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，压向楚晚宁：“楚师妹，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——”
话音未落。
一道清越的钟声，忽然自山巅传来。
“咚——”
钟声悠扬，穿透雨幕，响彻整个外门区域。
是“问心钟”！只有内门长老以上的人物驾临，或者宗门有重要事务宣布时才会敲响。
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，包括赵明轩。他立刻收敛了气息，狠狠瞪了楚晚宁一眼，低声道：“算你走运！”
随即，他带着一众跟班，和其他听到钟声匆忙赶来的外门弟子一起，朝着钟声传来的主峰方向快步赶去。演武场很快空旷下来，只剩下零星几个看热闹的，也很快散去。
雨，不知何时小了些，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。
楚晚宁站在原地，身体晃了晃，终于支撑不住，单膝跪倒在地，手掌撑在湿冷的地面上，剧烈地喘息。每一次呼吸，都带着灼痛和血腥气。
她抬起另一只手，摊开掌心。
掌心躺着一枚温润的青色玉牌，上面用灵力刻着她的名字和编号。玉牌边缘沾了血和泥，却依旧散发着微弱的灵光。
这是原身用全部积蓄换来的，渺茫的希望。
也是此刻，连接着昏迷母亲性命的，脆弱的绳索。
楚晚宁缓缓收拢手指，将玉牌紧紧攥在掌心。粗糙的玉质边缘硌着皮肉，带来清晰的痛感。
她慢慢抬起头，望向雨幕中青阳宗连绵起伏的群山，望向更高远、更缥缈的天际。雨水模糊了视线，可灵魂深处，那属于万界女帝的微弱星火，却在冰冷和黑暗中，无声地燃烧起来。
丹田在破碎，修为在流逝，前途一片黑暗。
道侣背叛，挚友反目，神位崩塌，帝血洒遍长阶。
这具身体弱小，卑微，伤痕累累，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和莫测的未来。
可是……
她，云昭，还“存在”。
哪怕只剩一缕残魂，哪怕寄身于如此不堪的躯壳，哪怕前方是更深的泥泞和更刺骨的寒风。
只要还存在，就还有路。
一条从炼气废柴，重新走回巅峰，向那些背叛者、篡夺者，讨回一切血债的路！
她撑着膝盖，用尽全身力气，一点点，重新站了起来。
雨丝打湿了她的长发，贴在苍白的脸颊，衣衫褴褛，满身泥泞，狼狈不堪。
可她的背脊，却挺得笔直。
那双映着灰色天空的眼眸深处，一点冰冷的、璀璨的、属于帝君的光芒，破开了重重阴霾，悄然亮起。
青阳宗，外门，炼气三层，楚晚宁。
神坛已碎，泥泞满身。
那便从这泥泞中，重新开始。
第一步，活下去。
第二步，拿回属于“楚晚宁”的一切。
然后……
她的目光，仿佛穿透了层层雨幕，穿透了无尽虚空，落在了那遥远不可及的、背叛与鲜血染红的九重天上。
那些名字，那些面孔，她一个都不会忘。
等着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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