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调寄《水调歌头》——
冰鉴玉壶影，双跃破寒烟。箭雨穿珠碎玉，生死系琴弦。
影乱灯船箫鼓，浪涌莲灯万点，何处是安船？
梅魄归春水，凤梦绕云天。
怜卿泪，沾我袖，洒湖山。
从今琴韵，不向人间理旧怨。
只愿同心双脉，化作游波一对，岁岁傍鸥眠。
明日天涯远，今夜莫流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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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上回，鸿书白背负琴儿，抱古琴，跃入西湖。正值二鼓，霜空月冷，湖水如练，万点莲灯被风一卷，随波逐浪，恰似银河倒泻。二人落水，声虽不大，船头早已鼎沸。郡主柳如烟正在鸳屏内倚栏赏舞，忽闻“扑通”一声，水面人影一闪，便见守舱侍卫狂奔而来，跪奏：“秦氏被人劫走！”郡主大怒，掷杯于地，琼浆四溅，叱道：“放箭！生要见人，死要见尸！”左右得令，霎时弓弦如爆竹，箭似飞蝗，齐向冰湖攒射。
书白素识水性，幼在秀州南湖翻月弄潮，人称“水底书郎”。此时负一纤弱女子，竟比平日更捷。他左手托琴儿下颌，右手划水，双足一蹬，早潜入湖底。湖水深碧，灯影透下，万道金蛇，箭入水中，力缓势偏，纷纷擦衣而过。琴儿本不谙水，被冷水一逼，手足僵直，幸得书白以口渡气，方能稍定。二人一沉一浮，顺流北去，转瞬已离灯船十丈。遥闻船上鼓噪渐远，莲灯乱阵，遮断追兵眼目。
游及对岸，恰是“曲院风荷”残荷深处。冬月枯梗，密如戟林，杂以败芦，遮得星月无光。书白拨开枯荷，探首上岸，先把古琴推置草际，再抱琴儿出水。但觉怀内玉人，冷颤如筛，罗衣尽湿，贴体冰寒，星眸半掩，唇无血色。书白忙解自身外衣，裹其娇躯，又取古琴为枕，使琴儿侧卧草根。自己也顾不得湿衣，就枯荷深处，拾得数茎败芦，击石取火，幸而怀中随身火石未湿，星烬一引，燃起小堆。火光才吐，忽闻“嘶”地一声，琴儿罗袖被火燎破，雪肤微现，映以火光，分外晶莹。书白急以手扑熄，连称“得罪”。琴儿星眸乍启，见书生满面惶急，冰睫一颤，忽地伸手，握住书白手腕，气息如丝，低唤道：“鸿……先……生……”只三字，泪已簌簌，似断线珍珠，滚入火堆，嗤嗤作响。
书白俯身慰道：“险境暂脱，切莫伤怀。”琴儿哽咽半晌，方颤声告曰：“妾身微命，得君再造，恩同山海。然郡主焰炽，必不肯休；加之妾有重恙，若久滞杭城，终为君累。愿以古琴相托，君可独行，妾自飘泊，生死勿相问。”言罢，便欲强撑坐起。书白急按住，道：“卿若再言，是视鸿某为土木矣！天塌地陷，当与卿同。”遂就火边，将古琴转面，指龙池内细字，示与琴儿。琴儿就火光读罢，怔了半晌，忽地抱住书白，放声痛哭，泪如雨下，湿透书白半襟。良久，哭止，低低道：“此琴原名‘梅魂’，本妾家传。十年前，父为前朝守将，殉国门，母氏携妾外逃，半途遇盗，母亡，妾得师父‘老琴师’救免。师父言：‘琴有暗字，候鸿而续；琴若焚，命亦随。’昨夜血书，妾未知君果‘鸿’与否，故以死相试。今见天缘，妾愿随君，蹈死无悔。”
书白闻言，心口一热，亦洒泪道：“既同心，当同命。惟今追骑四出，杭城不可居。妾可撑持否？”琴儿拭泪，强笑曰：“但得君在，虽万里可行。”书白略放怀，便就火光，将二人湿衣各拧水，铺火边烘。火光斜映，见琴儿云鬓散乱，罗衫半褪，冰肌玉骨，不禁心头鹿撞，忙背身收敛。琴儿亦觉，羞晕如潮，急取烘半干外衣披之。二人隔火相对，默默听湖上远鼓，一更二更，渐至三更，追船箫鼓，始向南去，湖面重归沉寂。惟有败芦残梗，随风相擦，细雪沙沙，若相慰劳。
四鼓将尽，衣已半干。书白背起古琴，扶琴儿，循堤北行。堤尽处，乃西泠桥，桥侧泊一小舟，舟尾一老叟，披蓑蹲坐船头，以竹篝拨水，似将出湖捕鱼。书白趋前，长揖道：“老丈方便，乞渡我二人赴北岸，船金重谢。”老叟仰面，月光下见二人虽衣湿容憔，却骨相清奇，知非俗客，便道：“半夜风寒，客官可进舱。”遂拨舟近岸。二人登舟，舱小仅容膝，琴儿紧偎书白，以体温相暖。叟问去向，书白道：“但过北岸，寻僻处上岸便好。”老叟也不追问，摇橹咿哑，向湖心缓缓划去。行未半里，忽闻南岸锣声复起，火把如龙，沿堤搜来。火光里，隐隐闻人呼：“画舫逃人，一着青衣，一背古琴——”老叟闻得“古琴”二字，回眸细审书白背负之琴，忽地停橹，低声道：“二位不必瞒我，老朽亦前朝遗民，素恨权势。可速入舱底，以蓑衣盖定，老朽自有处。”书白与琴儿对望一眼，料叟无恶意，急俯身钻入舱板下。叟取数领破蓑，将二人盖得密密，仍摇橹徐徐前迎。未几，南岸两艘快艇，灯火照耀，截住去路。一校尉手执画影图形，喝问：“可曾见一青衣女子，一白面书生？”老叟佯作耳聋，指南岸枯苇道：“似见二人影，向芦苇深处去。”校尉信以为真，挥艇入苇。老叟待其去远，急转橹，趁夜黑，顺风直驶北岸。舟抵“花港”残荷深处，叟以篙点岸，低声道：“速去，前途珍重。”书白牵琴儿出舱，叩谢再三，问叟姓名，叟但摇手道：“亡国余魂，何名可留！”遂拨舟入烟波，转瞬不见。
二人上岸，东方已现鱼肚白色，残星几点，摇摇欲坠。岸边古柳，披霜如素，冻雀惊飞。书白环顾，识得是北山栖霞岭下，离城已十余里，稍觉心安。便扶琴儿，循樵径入山。岭半有破亭，名“看松”，柱倾瓦缺，四壁透风，然较湖风略减。二人入亭，就石墩坐定。书白解下古琴，置于残碑上，碑苔斑驳，以袖拂拭，忽见碑阴隐隐有字，俯辨认，乃前朝“靖难”时殉节将士题名，其首行正书“昭武将军秦”五字，已被凿去半边，惟余“秦”字上半。书白心动，指与琴儿。琴儿就曙色审视，泪复潸潸，跪抱残碑，哽咽道：“此必妾先父旧部埋骨处。天夜相引，使妾得凭吊。”遂就石前，折松枝为香，插苔缝，叩首三拜，誓曰：“儿苟生，必雪父冤；儿若死，当化厉鬼，护此松楸。”书白亦跪陪拜，誓共生死。拜罢，二人就亭内，倚柱小憩。琴饥体乏，竟沉沉睡去。书白解衣覆之，自己守坐亭口，望山路，听鸟啼，心中打定主意：先投秀州，再图远举。欲知后事，且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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